一隻嚎叫著的狼撲面而來。尚未安上象牙的大象佔據了房間大半空間。表情呆滯的野豬頭掛在牆上。一對小老虎相對而立。
歡迎來到「合法」的動物標本市場。
對於熱愛收藏的富豪而言,作為獲得國家林業局認證的野生動物標本加工企業負責人的章照國,無疑有著可靠與優質的服務,他的珍稀瀕危動物標本都擁有一張合法的身份證:中國野生動物經營利用管理專用標識。
「你可以放心。只要有證,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範圍內就能自由流通。」章照國說。
這是一個隱密的生意場,原本應為科研、教學服務的動物標本,搖身一變,成為標本業裡的暴利商品。
標本廠的生意
「華南虎個子小,賣相上可能稍微差點。」2013年8月16日,面對假扮成買主的南方周末記者,章照國積極推介。
在他的公司,老虎標本的種類不少。「這是孟加拉虎,價格差不多。」他指著身邊的標本,同時又推薦了另一件白虎標本。「如果是為了討吉利,白虎也不錯。青龍白虎,道教一直就有這個說法。」
福建省南平刀霞生物(標本)有限公司(即章照國所在企業)上海辦事處的負責人,則在電話裡竭力推薦自己的其它物品:「大象也可以,大象有辟邪的作用。它在陸地上是最大的,有興趣,我帶你去現場看。」
近乎公開地向私人收藏者兜售老虎標本的,非止一家。在福建、安徽等地,大多數獲得國家林業局批准的標本加工企業,均明確表示可以銷售,只有一家公司,明確表達了拒絕。
這恰好與英國一家獨立環保組織環境調查署(EIA)的中國調查相互驗證。2012年5月至2013年1月間,EIA在中國就虎皮貿易進行了一系列調查。
EIA調查發現,在安徽巢湖市的夏峰工藝標本廠,原本被許可用作標本的老虎皮,被製成豪華皮毯待售。而河北省北戴河秦皇島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的標本廠,供應給科教用途加工的虎皮被大量賣給富人。僅2012年上半年,該標本廠就賣出了5張虎皮,均以豪華皮毯的形式出售——所有的出售標本,都配有國家的標本收藏證。
動物園的套利
原本用於科學研究或教學之目的的標本,孕育了一個巨大的暴利零售市場。
這是一本萬利的生意。知情者說,以虎皮為例,一隻東北虎從動物園受讓時往往只要五六萬元。一旦加工成虎皮標本,即可賣出35萬到60萬元之間的黑市價格。而華南虎的虎皮,由於稀缺,則在60萬元之內;製成成品,將可達到300萬元以上。
在灰色的標本產業鏈中,作為標本廠最主要的合法動物屍體提供者,動物園扮演的角色一直受到外界質疑。「動物園是這條利益鏈中最重要的一環。」要求匿名的一名標本廠廠長說。
根據中國現有法律,只有動物園、馬戲團等一些特殊單位才能按國家規定的調撥價格買賣一定數量的野生動物。而「除非特殊情況」,動物園無須對動物死亡擔責,只要在動物數量增減表上註明時間和大致原因就可交差。
「自然死亡和走失」因此成了動物園動物最常見的事。「一隻老虎的調撥價有時不到兩三萬。如果有機會讓它『自然死亡』,換來的將是高得多的收益。」上述標本廠廠長說。
標本廠不發愁生意。動物標本收藏和消費的主力,早已指向了商人和官員,更多的標本現已成為政商間的送禮佳品。
「送標本既顯品位又有分量,比起現金更容易接受。」要求匿名的標本廠廠長說。
該標本廠廠長說,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動物標本的銷售極有講究。兩隻老虎可以讓企業「虎虎生威」,梅花鹿則被寓意為「發財有路」,而獅子和大象,作為獸中王者,也深受官員和商人的追捧。
林業部門的「不提倡」
「有標識的標本,特別是珍稀瀕危動物,主要還是用於教學科研。用於個人收藏,我們是不提倡的。我們一直對國家重點保護的動物,提倡博物館收藏。」福建省林業廳野生動物保護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員說。
但這位工作人員卻始終拒絕明確回答私人購買行為是否違法,只是反復強調:「我們不提倡。」
多名業內人士認為,主管部門的曖昧態度,正是造就中國標本業近年來畸形繁榮的推手。
在加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後,中國曾一度嚴格限制老虎相關產品的貿易,1993年全面禁止虎骨貿易。但十年後的2003年,國家林業局與國家工商總局公佈允許將野生動物產品加以標識再利用的試點計劃,再次危及老虎保護。
根據該項規定,合法人工繁育場所內的老虎死亡後須向國家林業局登記。擁有相關許可的企業可以向國家林業局申請,購買這些已登記的動物皮張。一旦這些皮張被加工製成皮毯或標本,許可人可再向國家林業局遞交相關文件與照片,以申請標本收藏證。只要皮張製品配有這類標本收藏證,便可在中國境內販售和流通。
「我們諮詢過林業局,他們都說標本僅供於教育科研使用。但事實上,它們製作的形式,一看就是供家居裝飾所用。」EIA的工作人員Vicky Lee說。
在章照國的標本廠裡,所有製成品都以工藝品的形式陳列。兩隻幼虎標本,就是安裝在假山之上。
「我們都是把做好的照片傳給他們(指林業部門)。」章照國說。若依他的說法,林業部門對其用途心知肚明。
「在國外,將死亡的珍稀飼養動物做成標本屬於特例,並且僅限於科研、教育單位。但在中國,林業部門批准的這批企業,卻專門以製作、銷售標本牟利。」EIA老虎項目組負責人Debbie Banks告訴記者。這與國際通行的、標本僅供科研、教學的用途相違背。
標本收藏證本身現在也成了另一門秘密。知情者說,標本收藏證,唯一能證明某證屬於某標本物件的,是證上的照片。標本廠會在申請時,將自行拍攝加工後的物件遞交給林業部門,隨後林業部門會發回一張封塑蓋有印鑑且附帶照片的標本收藏證。
記者在金洲自然博物館和刀霞公司看到,證上的照片尺寸甚至比一隻手指甲還小,從照片中根本無從辨識實物與特許待售的標本是否一致,這為其他獸皮借用這張收藏證提供了機會。
「這種情況確實也有反映。」中國瀕危物種科學委員會辦公室主任孟智斌說。他聽說,有時銷售者會主動詢問收藏人,問要不要標識,如果不要,就可以便宜不少,省下的收藏證便能挪作他用。「但遺憾的是,主管部門一直拿不出足夠的人力物力去監管。」
國家林業局面對採訪要求,在截稿前一直未予回覆。
學者的痛心
「標本早已失去原來的意義。」「標本唐」的第四代傳人、福建師範大學標本館老師唐兆和感慨地說,「標本的本質是保存稀缺的物種,而不是提供美觀的擺設。」
作為中國唯一一個從事動物標本製作的家族,「標本唐」鼎盛時期曾一度佔據中國生物學科考隊伍的半壁江山。面對畸形發展的標本業,一些「標本唐」傳人都感到心痛。
「猛獸、猛禽、漂亮的鳥,他們(指標本廠)製作的是工藝品,而不是標本。」武漢大學動物標本館館長唐健說,他也是「標本唐」第五代傳人。
「標本廠只要大的、漂亮的鳥,不要小鳥。新博物館收藏現在也只要大型、漂亮的動物。」唐兆和說,但保存物種的價值,根本不在於顯眼,比如他曾採集過武夷山的6種鳥,比麻雀還小、還難看。
而更為糟糕的是,在動物標本收藏繁榮背後,真正用於科研教學的高校標本館,卻陷入了集體困境。
武漢大學動物標本館正是其中一例。作為國內創辦最早的動物標本館,1998年以前,它的標本數量和質量都是國內第一。但現在,他們連標本的保存都舉步維艱。「標本保存要求恆溫恆濕的儲藏環境,但因為缺錢,標本館現在連防腐用的甲醛、福爾馬林、水電費都要精打細算。」唐健說。
※ 本文轉載自中外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