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彰化人昔年的逃水經驗,那股幽幽恨意至今難忘,因此大肚溪被污染得奄奄一息時,他們仍無意救援。
很小的時候便對大肚溪有深刻印象。八七水災大肚溪崩,水港彰化老家一層樓高。從此以後好一陣子,每次落水滂沱,便聽祖父叨唸看:「趁早疏開,看勢面,大肚溪又要崩了。」
這是民國50年以前的事。逃水的日子,幫忙提茶壺開水、抱棉被枕頭,聽浪瓦屋頂上高嘩喧鬧的暴雨聲響,心中一直懸念著:大肚溪是什麼怪物?
在颱風「回南」的東方微自裏,偷偷打開乒乓震吵一夜的毛玻璃拉窗,心兒撲撲撞胸口,在窗沿細橫縫下,盯著黃浪滾滾入院來。酢漿草沒頂,木瓜樹禿成一條慘綠桿子,牽牛花在風中在浪裏無依無靠,滿園子傷心景色。
湍流洪水裏,豬聲淒厲,黑毛大蟲在泥水中浮沈,雞鴨鵝隨意站在飄流板塊上,不安的拉著長頸子。
像大難將臨一般,一家人擠在小樓地板上,棉被堆裏一股沈箱底的樟腦味。孩提時代,不知禍患為何物,有時還興奮得身子直打顫。
對大肚溪的印象一直沒大大的改變,直到有一天,回想往事前塵,禁不住好奇走一回大肚溪底,才知道,昔年印象裏,威風得幾乎可以用來嚇唬哭鬧小兒的大肚溪,竟已成了一流烏臭河水,在砂石之間,像疲累已極的落敗軍旅,病懨懨地拖著腳步。
大肚溪就在烏溪的下游。烏溪下游的污染是在臺灣省環保局開列的黑名單上的。從前大肚溪的黑鯽魚、吳郭魚是頂有名氣的,河床上,一望無邊的西瓜園,出海口沙洲千百候鳥停聚,大肚溪是曾經如此風光過的。
也許彰化人昔年逃水經驗的痛苦根源就是「大肚溪崩」,那股幽幽恨意,讓他們至今仍雞忘懷,因此在大肚溪已被污染得奄奄一息時,牠們仍無意救援,連一絲同情也吝惜施捨。
大肚溪裏的惡臭物質、毒性物質,底泥裏的重金屬含量、農藥殘毒,濃度日日攀升。紙廠、皮革廠、紡織廠、電鍍廠、化學纖維工廠,每日數萬噸的廢水傾流,似乎已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少年時代,經常騎著腳踏車,橫槓上綁著釣魚桿,四處採魚豐之處,鹿港、頂番婆、線西、臭水、莿桐腳……彰化算是一個水路密集之地。但這些都是小景細觀,真正上好的魚釣之地,還數大肚溪,群水向它匯流,臺灣人說「魚厚」──魚很多,大肚溪是最好寫照。
大肚溪的海口風強勁,順溪東西通,嘯猛流竄,下桿入溪潭,在風中,有一種雅致,這樣的歲月,是少年時代最飽實而自然的生活回憶。
2、3年來,經常路過臺中彰化縣界的大度橋。跨在底下的是大肚溪,匆匆過往,卻不住閃過停車駐留的衝勁,少年時代的遐想在心底發散。
路過大度橋,很快就會聞到臺灣化學纖維公司排出的硫化氫惡臭物質。每次總被這樣的惡臭催醒夢幻──故鄉到了,這是多麼教人無奈、羞愧的宣告方式。
水是惡水、氣是臭氣。在古老狹窄的街上,彰化人似乎已逐漸被說服妥協。
幾度下中部海岸探索污染事件,站在惡臭毒物堆積的海灘,任由來自四面八方的風沙捲身,都會想,應該從這死寂海岸向上游走。
溪河天生給人一種親近的感情,在大嵙坎溪上這麼想,在基隆河這麼想,在頭前溪也這麼想,很多描寫溪河病痛的想法,都是在沿溪走的時候,從一石一草的啟示裏丁點累積。
行走之間,彷彿可以聽見溪河傾訴它悲苦的生命紀錄,偶然遇到老圃老農,所聽見的河川盛景,像溪河傳散在風中憂鬱而甜美的回憶。
穿過木麻黃防風林,穿過河床荒沙亂石,尋找一段段幽怨靜流,坐在殘破橋墩右上,茫然與疲倦,不知究竟為什麼,要這樣折騰,要這樣讓心靈一次又一次飽嘗震撼。而在我心中流動的溪河,卻依然是那麼的迷離。
大肚溪故事想表達的,該是許多懷念昔年溪河美好的人,潛藏心底似曾相識的情感吧!
原載民國74年11月「大人物」雜誌
※ 本文轉載自《走過傷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