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推移在永晝的苔原上出乎意料地深刻,風、霧、太陽的交替,隨時能把苔原染上不同的氛圍,水鳥們的活動在陽光底下也無所遁形。
剛到苔原時,厚重的積雪覆蓋住土黃色的草皮,積雪上印著雁鴨的腳印,某幾根長草周遭的雪融得較快,在雪地上形成許多小洞,宣示著地底下生命的甦醒。雪還未完全融化時,鷸鴴類水鳥已迫不及待地開始喧鬧,美洲尖尾濱鷸雄鳥最搶戲,牠們會邊飛邊鼓動胸前的喉囊,整個苔原上迴盪著牠們如擊鼓般的低沉聲響。一妻多夫的灰瓣足鷸由母鳥比武招親,牠們成雙成對地在池塘裡兜圈子划水抓蟲,若有不識相的母鳥敢湊過來,色彩火紅的元配便會衝上前捍衛自己的夫婿。
才不過一兩週,苔原很快便靜了下來,只有在我們驚擾坐巢的親鳥時,會被牠們氣嘟嘟地咕噥幾句,一旦走遠,苔原隨即恢復寧靜。豎起耳朵聽,風聲中傳來遠方西濱鷸不滿的打舌音,牠們是這裡最小的水鳥之一,但對同類捍衛領域時卻毫不客氣,我曾經看到坐巢中的親鳥一見鄰居經過,便從巢裡飛撲出去驅逐對方,我趕緊趁牠們纏鬥時去標記牠的巢、量牠的蛋。
原本最引人注目的美洲尖尾濱鷸雄鳥此時卻變得極為擾民,負責孵蛋的母鳥多半在30公尺外便悄悄地飛離巢,在附近靜靜地覓食幾分鐘後再回去,色澤土黃的牠們在草叢中保護色特別好,很容易盯著盯著就跟丟了,但是常單獨盤據在小丘山頭的雄鳥卻總對母鳥行跡瞭若指掌,遠遠地見到這裡有機可趁,便驕傲地鼓動喉囊飛過來,在空中畫出一個倒拋物線,拋物線的頂點就是那隻在草叢中躲得好好的、已經有巢卻還被牠騷擾的母鳥。
當我們仍為找巢忙得焦頭爛額時,有些巢卻悄悄地發生變化。樣區中第一窩半蹼濱鷸在6/16孵化,這比團隊的負責人Rick規劃的工作時程要早了十天。鷸鴴類的水鳥在出生時就有雙大腳丫,不到一天便會迫不及待地揮舞沒有飛羽的小雞翅膀、走出巢外探索世界,牠們天生就知道如何抓草尖的蟲子吃,活像個小大人,雖然出生時就有絨毛,卻仍要靠成鳥幫牠們保暖,天冷時成鳥會把牠們攏絡到腹部與翅膀下,如同以前牠們還在蛋中一樣。
極地的花草、蟲子都會在短暫的夏天盡情揮灑生命,在我不注意時積雪已全融了,露出不冬眠的旅鼠在冬天積雪下築的草窩,苔原也從土黃轉為翠綠,即便如此,一旦起風或起霧,苔原依舊冷得令人打顫,6月20日還飄了一場雪,迎著風時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我看著雪像糖霜般灑在苔原上,風聲掩蓋住所有聲音。那些小雛鳥出生時只有3-4克,當風吹拂時我能看到牠們稀疏絨毛底下肉色的皮膚,牠們如此脆弱,卻又如此堅毅,我包著好幾層衣服心裡想著等會要給自己泡杯熱可可時,牠們擁有的,只有寒風中親鳥與手足的體溫。
我想起那些我在台灣繫放的水鳥,那時我攤開牠們的翅膀,檢視羽毛的狀態後,抬頭對記錄者說:「一齡」,再繼續埋頭其他的測量。那是一個始於我抓到牠們的3個月前、極地苔原上、草折小窩中的生命,似乎到此時,我才初次真切地體會到「一齡」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