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相異於哲學的莊子,武術的王朗對「螳螂捕蟬」有著不同的靈感。
王朗生於明末清初,是嵩山少林寺的弟子,有一回,行走林道,偶然看見螳螂捕蟬,動作迅猛速捷,於是象形的靈光一閃,始創螳螂拳。
有些鳳蝶的幼蟲,終齡時呈綠色,受到驚擾時,會挺起身上的大假眼,搖晃,像預備攻擊的青竹絲。驚擾更勝,會從頭部後側翻出臭角,好似蛇之吐信。聽說,這是經過無數代天擇選汰後的結果,但我寧信這是數千萬年前的某一隻鳳蝶幼蟲,像王朗一般「象形的靈光一閃」,始創了這招驚嚇鳥類的「擬態青竹絲」。
擬態(mimicry)理論,是對不同物種卻有相似形貌的解釋。十九世紀中期,英國博物學家貝茲(Henrry W.Bates),以亞馬遜雨林的探險來冷卻體內流浪的熱血,他觀察到一些無毒之蝶竟有著類似毒蝶身上的斑紋與色彩,這種「仿冒」的伎倆,顯然讓天敵誤將無毒之蝶視為有毒之蝶,於是逃過天敵的眼力,得以保命。從此貝茲氏擬態(batesian mimicry)之名響亮於生態學界。隨後,又有德國動物學家穆勒(Fritz Muller),以物種間警戒不可食的斑紋相互擬態為例,提出擬態防禦的另一理論,稱為穆勒氏擬態(mullerian mimicry),例如:胡蜂、長腳蜂、蜜蜂身上黃黑相間的條紋,就是加深捕食者恐懼的互利法則。擬態,從此成為自然觀察家最有趣的觀察命題之一。
螳螂準備攻擊時也會擬態,抬起近乎垂直的胸,將鐮刀握拳置於三角形頭的兩側,好似生氣的眼鏡蛇。1/25秒的出手速度,媲美眼鏡蛇的迅捷。
擬態理論通常用以詮釋防禦機制,對於殺手形象的螳螂,似乎太過消極。或許,「趨同演化」是更合適的解釋,一種屬於眼鏡蛇和螳螂平行發展出的攻擊招式。螳螂是昆蟲界的眼鏡蛇,眼鏡蛇是動物界的螳螂。
擬態大多著重在外形貌似及色彩斑紋類似的相異物種。而趨同演化則強調不同物種間有著相同功能的構造,例如:昆蟲的蝶、哺乳類的蝙輻和鳥類都擁有翅膀。有時,擬態和趨同演化則是近乎重疊的認知,很難截然二分。
我也未曾興起過強烈渴望,執著於將兩者間的模糊地帶劃分清楚的念頭。我對擬態和趨同演化的著迷,並非單純從生態學及演化論的角度,而是它們那股帶著修辭學的氣質。我知道這是一種太過魔幻的想像,但就是無法擺脫它們文學性的魅力:擬態是比擬加一點譬喻;趨同演化則有排比的節奏感。
六
2003年6月1日,一群荒野保護協會的解說員拜訪了一位退休後山居的伙伴,他剛落成的木屋,座落在生態豐富,結合人工巧思的自然景域。屋後有一條淺溪,我們在那兒巧遇一隻肥大的螳螂。忽然,像是被我們驚嚇到,螳螂竟抽搐起來,同時從腹部尾端「生」出一條直徑約2公釐、身長五倍於螳螂的長蟲。這突如其來的「生出一條蟲」,著實驚嚇了大夥,幸而我趕緊反應,取出相機,拍到了幾張經典畫面。興趣於螳螂的探究後,我才由資料得知長蟲名為「鐵線蟲」,是一種慣以螳螂為寄生對象的寄生蟲。
鐵線蟲將卵產於水中,輾轉進入水生昆蟲體內,螳螂捕食到這些水生昆蟲後,鐵線蟲幼蟲會在螳螂的體內長大,一直長到20公分長,才鑽出螳螂體外,回到水中產卵,進入下一代新的生命史週期,循環著代代繁衍這一則生物學基本命題。
鐵線蟲如何保證螳螂一定會找到水源,讓牠得以被「產下」後就能親水呢?據說,鐵線蟲會驅使螳螂找尋水源,並令螳螂意志堅定地投水自盡,成就鐵線蟲的世代傳衍。這就難怪我們圍觀那隻肥大的螳螂時,大夥不解牠為何不在枝葉間狩獵,卻跑到淺溪裏戲水。原來,鐵線蟲可以控制螳螂的自由意志。或說,鐵線蟲幾乎成了螳螂的心腦。多麼不可思議啊!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驅動力,驅使著螳螂如此義無反顧地投水自盡呢?屈原的體內大概也有一隻成熟的鐵線蟲作祟,才讓他如此堅決地殉身汨羅江。或者該說屈原的腦海裏有一種鐵線蟲般思維,只有屈原(螳螂)一死,思想(鐵線蟲)才能長存。從此,我們就有了傳唱千年的《離騷》。
有時我會思索著,人究竟有沒有自由意志?算命師究竟能不能鐵口直斷屈原必然投身汨羅江的命運?如果是屈原的性格使然,成就了無可改變的汨羅江殉身。這樣,屈原還算不算擁有自由意志?這個世上找不到兩具基因完全相同的個體,於是型塑了每個人獨一無二的性格。然而,兩個相同基因的個體,在面對相同的事件,就必然導致相同的結局嗎?例如:屈原性格的基因必然會愛國情深,深切到喪國後必然殉身嗎?面對這則難題,我們或許會以環境也有能力型塑一個人的性格為由,來轉移話題,指稱沒有兩個人會經歷一模一樣的環境洗禮。所以,縱使基因相同,環境不同,命運也會不同。然而,內有基因作用,外有環境影響,我們的意志還有多少自由呢?
科學家聲稱人類的腦神經元多達一百億個,每一個神經元又和其他一萬個神經元相連結,其複雜的可能性,連超級電腦都無法跟上腳步。難道,自由意志只是我們還無法算計出下一步的暫時稱呼,而非我們可以自由自主的偶然?會不會有一天,當電腦的計算能力,複雜到人類跟不上腳步時,電腦和人彼此錯位,於是電腦有了「自由意志」。而電腦理解下的我們,則是一具機器人。因為電腦可以預測我們的下一步,我們卻無從得知電腦的接下來……
這讓我想到,分子生物學和電腦並列顯學而發達後,生命與無生命的區別愈發模糊。生物體運作的機制和電腦更有了許多相似的類比。馬古利斯和兒子合著的《演化之舞》就有一段文字說:「在今天這個電腦時代,我們聽到幾個比較新的類比:胺基酸是一種輸入,RNA是資料處理,生物是輸出,硬體複製由主程式所控制,複製的軟體則是基因。」想到電腦的語言是0與1的組合,基因語言則是A(腺嘌呤)、T(胸腺嘧啶)、G(鳥糞嘌呤)、C(胞嘧啶)四個鹼基構成。不禁令人思索未來的電腦與人腦,除了二進位和四進位的區分外,究竟還有多少差別?
唉!庸人,自擾。分子運作下的世界與生命如何交織的複雜,豈是我三言兩語能夠精確認知的。文學性的陳述只能滿足浪漫隨想,科學性的實證精神肯定不允許我如此感性地化約。
然而,有一種寄生蟲,的確像鐵線蟲驅使著螳螂親水般,驅使人類奔向水邊。縱然是自由意志,也將屈服於這種痛苦所欲支配我們的行動意向。2005年11月號的《國家地理雜誌中文版》有一篇文章,我摘要如下:
「麥地那蟲」,長達一公尺,細如麵線。幼蟲會進入水蚤體內,當人們飲用含水蚤的湖水後,消化系統會殺死水蚤,卻殺不死麥地那蟲的幼蟲。一年後,麥地那蟲會從人類的小腿或手臂鑽出,令人劇痛難忍,驅使受害者到湖邊浸泡傷口以舒緩疼痛。一旦遇到水,麥地那蟲會釋出幾十萬隻幼蟲。如此循環著他們的生活史。
原來痛苦可以操弄人的自由意志。鐵線蟲操弄螳螂;麥地那蟲操弄非洲人;喪國之痛操弄著屈原投入汨羅江冰冷的水裏。在痛的操弄下我們還能擁有多少自由意志呢?生理之痛與心理之痛像是生物本能的設局,我們無法超越的生物體局限。
七
誕生自一枚螵蛸的,顯然不只是數十隻螳螂和我對螳螂的興趣而已,還有觀察螳螂所得到的一切美感、驚奇與體悟。我在古爾德《貓熊的大拇指》一書的序言裏看到這樣一段話:「E.B.威爾森在《發育與遺傳中的細胞》一書的標題首頁有一段文字,引用布里尼的一句格言說:『在自然界最小的生物裏,我們反倒能觀察到自然神秘、美妙的全貌。』」
小小一枚螵蛸,有著建築學的奧秘。從建築物走出來的,又是那麼優雅的天使在祈禱。當然,面對「螳螂捕蟬」的佳餚時,天使變成魔鬼,化身一條眼鏡蛇,1/25秒的出手速度,生吞活剝一隻昆蟲。
然而,若能捨棄以人的觀點去界定生物的善惡好壞,一枚螵蛸和螳螂的生活史的確擁有神祕與美妙之處。
畢竟,一個能夠歷經生命長河至今仍未滅絕的物種,絕對有其能夠在時間之流裏,面對所有考驗生命得以歷劫歸來的適存形態、機制或能力。這些形態必然美妙,機制必然神奇,能力必然卓越。昆蟲體型或許微小,卻等同任一其他生命,有著屬於地球一份子的生存之道
也許,從昆蟲觀點,或生物多樣性觀點,或生態平衡觀點,甚至人類永續生存的觀點來看,真正殘忍的是人類。我們太常以人類的角度看待環境與其他生命,於是我們聲稱無心,實則無知地讓生態環境持續惡化。誠如陳玉峰教授所說的:「有良心做錯事,有善心做壞事。」因為無知帶來的生態浩劫,正加速啟動全球第六次的生物大滅絕。
黑暗的夜,有皎潔的月光。我們或許無心以路燈替代月亮。然而,昆蟲趨光的生物機轉,讓牠們誤將路燈當作月球,指引著前進的方向。月球遙遠,可以直線前進;路燈太近,只能螺旋般飛進,直到撞上燈源。燈光下於是聚飛著千百隻小生命,螳螂也就有了飽餐的幸福。
輕易得來的幸福往往太過短暫。路燈下,是螳螂殺戮的戰場,更是趨光昆蟲集體赴約的死亡盛會。多少年過去,夜晚的路燈下不再有昆蟲,螳螂也不再來。其實應該說昆蟲已大量死滅,螳螂也飢餓而死。
路燈,是無心之罪。無知,則令草叢樹林被伐盡。沒有綠色的生產者,各級消費者也就失去生物金字塔的基座,終歸塔崩瓦解、食物鏈斷。斷了的食物鏈,也就織不成食物網,破洞的食物網,更構不成穩定的生態系。我們人類似乎忘卻自己是生態系的一員,需依賴生態系維生。
霓虹慣了的夜生活,是否回得去滿天繁星?盞盞路燈,是否願意換回一輪明月?生命不可逆,工業發展似乎也是。在經濟成長與生態保育的兩難下,我們自詡為萬物之靈,是否還有能力洞見生命永續的深刻哲理?
我的手指托著那枚剖開的螵蛸,注視閃動的金屬鱗光,陷入了長長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