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林輕停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書寫

桐林輕停

2009年11月22日
作者:楊家旺

高佛士山善變的蜻蜓

我覺得蝴蝶的翅翼太過纖弱,容易毀損。也可能是我的手指太過鈍拙,總弄破牠們翅翼。便捨棄了蝴蝶作為我的採集對象,而改以蜻蜓標本當作業餘嗜好。

我第一次翻閱蜻蜓圖鑑時,已被各種蜻蜓的中文名字給深深吸引住了。像是霜白蜻蜓、猩紅蜻蜓、碧翠晏蜓,光看名字就令人滿眼都是鮮明色彩。更有彩裳蜻蜓這種像彩虹穿在身上的名字。無霸勾蜓和海神弓蜓,天生下來就是一種武器,極具威風。善變蜻蜓、眛影細蟌和夜遊蜻蜓,一個引人遐思,一個瀰滿夢幻,另一則顯得輕閒雅逸。

若要溯源我喜愛蜻蜓的初因,恐怕已無從追憶了。不過,我熱愛蜻蜓的程度卻與日俱增。有時是累加自觀察蜻蜓的互動經驗,有時是累加自某段關於蜻蜓的敘述文字,有時是某句詩帶給我的蜻蜓聯想。當然,也可能是蜻蜓本身就極富魅力,與牠相處,我便自然愛上。

最早,每逢假日我總拿起捕蟲網到台灣各地埤塘、溪流、湖潭、淺溝、溼地,去尋覓蜓蹤。捕捉到蜻蜓,立刻將蟲針朝牠胸膛一刺,固定於軟木上,再收入觀察盒裏。被蟲針插入胸膛的蜻蜓並不會馬上癱死,牠會掙扎,但不會掙扎太久。

一個假日又一個假日,我的蜻蜓標本累積滿十個又十個,每每遇見沒採集過的蜻蜓種類,便欣喜雀躍。當我坐在書房裏看著一列又一列蜻蜓標本的持續累加,總心生滿足。

我是業餘的蜻蜓愛好者,在採集上,始終很自律。我嚴守已有的標本不再採集這一鐵則。但我刻意逃避蟲針刺入蜻蜓胸膛是否人道這一想法。老實說,當蟲針刺入蜻蜓胸膛時,我的心會跟著抽痛一下。不過,我漸漸發現刺入蜻蜓的一刻若不去看,便可減輕心痛。我還發現,自己會演練各種說詞,去合理化採集蜻蜓與製作標本這一行為。

直到有一天,當我閱讀陳玉峰的《展讀大坑天書》時,有段文字如同雷擊,將我的腦皮都電麻了。陳玉峰說他在一次植物採集時,忽生遲疑與困惑:「憑什麼我可以執行上帝的權力──斷其生死?久久,這一個無解的困惑始才轉換成個人的採集倫理──單株不採、稀有不採、採則確保其續生、採下必生其意義。」從那一刻起,我的姆指與食指變得疲軟,再也捏不住一根蟲針,刺不死一隻蜻蜓。終於,我放棄了蜻蜓採集與標本製作。

2004年6月13日, 約好Lai桑,我們開車從台灣的肚臍眼──大肚溪口,一路東行,切割縣界。界北那塊腹肌是台中縣,界南是小腹微凸的彰化。車行入龍井,爬上大肚,本是天晴,忽然轉陰,過烏日時,烏雲遮日,抵達霧峰後,早已微雨迷濛。

霧峰鄉桐林村的北坑溪谷,以前我未曾探訪過,Lai桑說這裏是他的秘境。

Lai桑是一位自然生態攝影師。

有一回,我在攝影展看見一幅作品:一隻雌蜓以腹末輕點水面,一朵漣漪正欲綻開。欲綻的漣漪上方有隻雄蜓揮著翅,護衛雌蜓,牠想確保雌蜓產下的是牠們愛的結晶。

這幅作品充滿生命力,呈現出蜻蜓生活史的某個片面,遠遠超出蜻蜓標本所能展示給人們的。我忽然明白,放下捕蟲網後,我該拿起的是相機。

攝影展場裏,幾番輾轉,我終於取得拍攝者Lai桑的e-mail。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表達我是如何放棄捕蟲網,又是如何想從攝影裏重拾我對蜻蜓採集的興趣,只是這回的採集工具,從捕蟲網換成了相機。幾週後我收到Lai桑回信,內容很簡短,他答應了教我攝影。於是,有了霧峰桐林的北坑溪之行。

Lai桑說:「你要拍攝蜻蜓,北坑溪是個好地點。」之後每個月,我都固定來訪,這兒成了我自然觀察的定點。幾年下來,我漸漸了然這裏的春夏秋冬,甚至每月變化。例如:這裏的五月,桐花如雪;六月是濃濃的金黃相思;七月綠浪如湧,滿壁青翠,尤其是夜晚溪石間,總是蛙聲片片……

我還記得踏入北坑溪床時,Lai桑要我趴下身子,將耳朵貼緊在卵石上,靜靜聆聽。我聽見卵石下竟有涓涓水聲,驚疑不解地望著Lai桑。他告訴我,這裏原本林森幽靜,水量豐沛。九二一地震後,兩岸的礫石坍落,覆沒了溪。溪流成了伏流,只在卵石下穿行,聽得見,卻看不見。

但我發現北坑溪的植物相似乎挺豐富,便對Lai桑發出疑問。他說這是四年多來大自然自營生命的成果。九二一後,土石覆沒了溪流,大地禿黃,毫無綠意,一片瑞秋.卡森所謂的《寂靜的春天》景象。不過,九二一過後幾星期,Lai桑再度來到北坑溪時,竟處處冒著綠芽。幾個月後,北坑溪已是綠植盎然了。原來,九二一震後的北坑溪,是紀錄植物次生演替從無到有的最佳場域。

Lai桑帶我繼續往上游走,伏流開始穿出地表,潺潺緩緩。我不禁讚歎起這條溪,像極了雲端裏穿行的龍,忽隱忽現,見首不見尾。忽,一枚鱗光從我眼前閃過,耀著藍紫色金屬亮澤,一隻豆娘輕停於溪石,雙翅夾合,翅翼中段黑褐,兩端透明,是一隻短腹幽蟌。我拿起相機追拍,驚飛幾次後,總算攝得一張。

Lai桑拍拍我的肩,說拍攝蜻蜓的第一步是跪下來,必要時,還得五體投地。愈微小的生物,愈需要我們謙卑的身段,高高在上的俯角觀視,只能拍到蜻蜓形貌,無法攝得神韻。要試著蹲低或採用跪姿,鏡頭要和蜻蜓同一水平,讓彼此間處於相等地位,方能看見蜻蜓所看見的世界,也才能攝得牠們的神韻。有時,更可趴下身子,採逆光仰角,雖然只得蜻蜓剪影,卻能照見牠們獵食者的孤傲心性。

顯然,Lai桑教我的是心法,而非技法。

他還告訴我,接近蜻蜓時,要「風吹我動,風止我停」。Lai桑說這是拍攝蜻蜓的第二步。要配合風的律動,如此蜻蜓反而不易察覺你的意圖。說完,Lai桑化作一陣輕風似的,飄近一隻蜻蜓,並緩緩伸出指尖,輕觸蜻蜓腹末,竟不驚飛牠。

我也試著想像自己如風,吹動止停,果真拍到一隻蜻蜓,得意秀給Lai桑看。

Lai桑面無表情,淡然地說我在拍完照後,不能將蜻蜓驚飛。他說這是拍攝蜻蜓的第三步。要「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要來去不著痕跡,要輕如鴻毛。

我一直覺得Lai桑的攝影觀是詩性的,而非知性的。他不告訴我快門速度、光圈大小和景深該如何拿捏,反倒處處流露他對小生物的尊重、關懷與哲思。

我想,Lai桑是透過他的鏡頭在抒寫詩篇吧!

里龍山的白痣珈蟌

北坑溪之行,是Lai桑教我的第一堂攝影課,也是最後一堂。離開北坑溪時,他對我說:「關於蜻蜓攝影,該說的我都說了,以後要靠你自己多觀察、多拍照了。」望著Lai桑背影,我突然覺得,他也是一隻蜻蜓,擁有獵者的剛毅與點水的輕柔。

往後日子,我確實認真拍攝起蜻蜓。但幾年下來,我發現自己還是拍不出Lai桑所拍出的蜻蜓美感,以及他所說的神韻。或許,攝影也需要天賦與慧根吧!我更曾思考過真正問題可能不出於天賦與慧根,而是出於我的心態。我持著相機,在北坑溪谷或其他水域,總不停搜尋蜻蜓蹤影,遇上沒拍攝過的蜻蜓,便欣喜莫名,願意花數十分鐘與牠周旋,縱使只拍得一張清晰照片,也倍感滿足。但是面對已拍攝過的蜻蜓,卻總刻意忽略,甚至視而不見。

電腦裏,每當昆蟲資料夾新增一種蜻蜓時,我便湧現當年書房新添蜻蜓標本時同樣的喜悅。然而這種喜悅卻也令我反思:放下捕蟲網,拿起相機,究竟差別何在?

客觀來看,捕蟲網的侵犯性強,蟲針太殘忍,相機則仁慈多了。但主觀來說,我對蜻蜓的心態卻沒有改變,仍執著且沉迷於標本蒐集。只是蒐集的工具從捕蟲網改成了相機,標本從實體換成了數位照片。顯然,我對蜻蜓的喜愛,太過浮淺了。Lai桑所拍攝的蜻蜓,根植於他對蜻蜓的深入觀察與深刻了解,還有他對蜻蜓所流露出的尊重與關懷。我發現,這些我都缺乏。

我蒐集那麼多蜻蜓標本與照片,並從圖鑑上確認牠們身份,但我對蜻蜓的認識依然很少。我開始研讀與蜻蜓相關的書籍和網路資料,並參加生態解說員培訓,試圖提升自己在蜻蜓方面的知識。我開始意識到,我與蜻蜓的接觸過程竟像一段修煉旅程,蜻蜓扮演了我的導師。漸漸,書籍與網路的蜻蜓知識也不能滿足我了。學習蜻蜓的知識並不等同於了解蜻蜓,我必須透過更仔細的觀察來反芻並印證研讀到的蜻蜓知識。

我重新去觀察那些常見種蜻蜓,那些過去被我刻意忽略,刻意視而不見的蜻蜓。好幾次,我靜坐潭邊,和釣客比鄰,與他們比耐心;他們等待魚兒上勾,我等待蜻蜓停落。我透過觀察與思考,逐漸明白了何以蜻蜓能歷經地球無數災變,從兩億年前的石炭紀存活至今。牠的胸,滿佈肌肉,搏翅速度達每秒三十回,擅速翔、滯飛、急旋、瞬移。兩顆大複眼,由上萬枚小眼組成,機靈敏銳。偵視時,還會轉動頭頸,一旦鎖定獵物,便以滿生細刺的六足進行捕捉。蜻蜓,簡直是昆蟲界的老鷹,飛蟲中的王者。牠身體的每一結構,都被上帝創造得如此完美,或者說,被演化型塑得如此優異。這讓牠的飛行顯得雄深雅健,猶如兔起鶻落的書法墨跡。牠同時也是輕盈柔美的,當牠停落於一石一木時,如同牠的名──輕停,無聲又無息。

原來,蜻蜓的美,既剛,且柔。

我開始每逢假日便肩起背包,隱入自然。池塘的靜水流深與溪流的淺斟低唱,成了我安頓心靈的故鄉。這些乾淨水域,更是蜻蜓的原鄉,浮沉牠們童年的回憶。蜻蜓小時候,俗稱「水蠆」,生活於水中,以小型水棲生物為食,終齡時,爬出水面,攀上石塊或枝條,等待羽化,一聲蛻裂,化為蜻蜓,翱翔於天際。這種稚蟲游於水,成蟲飛於天,昆蟲界罕見的生活史,很有《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的境界,也帶有幾分余光中〈漂水花〉「入水為魚/出水為鳥」的詩境。

一條乾淨的溪,流淌著半部《詩經》,草木花菜間,多少昆蟲游、魚兒戲、禽鳥食、野獸飲。然而這些年來,乾淨的水域似乎愈來愈乏了,溪流若非污色,便是乾涸。那些瀯瀯泠泠淙淙濺濺的詩吟已漸成夢囈,蟲魚鳥獸更成了《詩經》裏空泛的無病呻吟。我的心靈原鄉,成了蜻蜓的鄉愁;我痛感自己無力挽救,只能聽任蜻蜓的童年游域,被污染、漸枯涸。我必須眼睜睜看著牠們,離我而去。

曾有一個盛夏午后,我看見一隻蜻蜓盤旋於熱氣蒸騰的汽車引擎蓋上,荒謬地誤認那是一灘池水,不停產卵點水。這讓我想起沙漠中極度口渴的人,看見綠洲,興奮奔去,結果竟是海市蜃樓,一場空歡喜。蜻蜓的命運,大概就像沙漠中即將渴死的旅人吧!

捨棄標本,卸下相機,走過知識,透由觀察與沉思,蜻蜓將我帶到了新的境域。

祖輩與父輩的時代,蜻蜓曾是那麼地與農親近,牠們翔旋於水田上空,獵食害蟲,那是一個不需要什麼農藥的時代。人與蜻蜓,互利共生。然而,曾幾何時,農人遺棄了蜻蜓?抑或蜻蜓離開了農人?如今,蜻蜓只在深山裏靜思、徘徊,不再親近農田。

是都市遺棄了我,還是我捨棄了都市。假日,我總隱入深林,尋找一條淨溪,或一處水潭。靜靜,觀看如同書法運筆的蜻蜓飛姿,聆聽猶如琴鍵起落的蜻蜓點水。「絕愛蜻蜓點水聲」,這是蔣彝的詩句,卻完全貼合我的心意。《莊子.齊物論》有一段文字,南郭子綦說:「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南郭子綦遺棄了形體,忘卻了自我,所以得聞天籟。我想,蜻蜓點水聲,肯定就是這種耳不能聞,心才能聽見的聲音吧!

我一直覺得,蜻蜓是一種充滿詩與哲學意象的昆蟲。或者說,蜻蜓將我帶進了詩與哲學的領域。這也是為何我更鍾情於蜻蜓而非蝴蝶的緣故。蝴蝶的美太過濃妝豔抹,翅翼的紋樣色澤,全靠撲上一層鱗粉,稍嫌偽豔。相較之下,蜻蜓就顯得天生麗質,牠的翅翼,是抹不去的生理本色,美得渾然天成。

但蜻蜓的原色,死後並不易保存,這一直是標本藏家的苦惱。不過這也突顯了蜻蜓的生命觀,在面對死亡這一嚴肅問題上,牠是瀟灑的。牠的一生,可說:水裏逍遙,風中自由,生時美麗,死不帶去。

現在的我,通常選在輕鬆的午后,一個人隱入霧峰桐林的北坑溪谷。我總踏著輕盈步伐,任風輕輕吹,水輕輕流,蜻蜓輕輕停。一切凡俗事務,也都雲淡風輕了……

※ 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得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