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化成一片枯葉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書寫

蝶化成一片枯葉

2010年05月23日
作者:楊家旺

吳明益《蝶道》裏有一段文字我始終珍愛:「一隻枯葉蝶從我眼前竄飛,我清楚地看見他翅肩的藍光與橙帶,像節慶舞蹈的飛旋彩帶,以驚人的速度旋繞樹間。但我知道不能沉迷,必須跟隨他的節奏,否則一旦他停憩下來,又將『植物化』成一片樹葉。」

吳明益的這段文字貼切而深刻地總讓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枯葉蝶的畫面。那是2003年10月11日。我生平第一本關於台灣的蝴蝶圖鑑還未購買,對蝴蝶的認識也還不夠,辨識更不用談。我甚至不知道台灣也有枯葉蝶的存在,我以為這種蝶只能在國外遇見,並不存在於台灣的森林裏。因此,當我走在知本森林遊樂區的步道時,一隻有著藍橙色澤的美麗小鳥朝我快速飛來時,我先是驚,後是喜,繼而感到那是美麗的相逢,祂快撞上我時,迅速來了一個旋飛,突然消失在我身旁的一棵大樹後面。我猜,祂停在了樹幹背面。

我小心取出相機,並動作緩慢地移動身子,深怕驚擾到樹幹後停憩的那隻鳥。我緩而慢,慢而緩地移動,突然看見祂時,心裏一驚(但仍保持身體的鎮定),祂原來是一隻枯葉蝶而非一隻小鳥。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遇見枯葉蝶,祂為我立下了認識台灣蝴蝶的第一座重要里程碑。同時,我拍到了這一生第一張枯葉蝶照片,這張照片註定成為我今生最為喜愛的一張枯葉蝶照片,這無關拍得美不美、好不好,而是這張照片對我個人而言所代表的歷史意義,以及與祂相遇的精彩故事,這張照片與我之間有其深厚的情感在裏頭。

拍到這張枯葉蝶照片後,我有了第一本關於灣蝴蝶的圖鑑。從圖鑑裏,我明白了一隻藍橙光澤的鳥為何會變成一隻枯葉蝶。原來,這是祂翅背的顏色,飛行時,如同吳明益所形容的,祂「像節慶舞蹈的飛旋彩帶,以驚人的速度旋繞樹間」。正是那驚人的速度讓我看不清祂是蝶,誤以為祂一隻鳥。

我猜想,如果不是一開始以為祂是一隻小鳥,且當祂朝我撞飛而來時,我的眼光持續追蹤祂的緣故,我一定無法辨認出一棵樹幹上掛著的一片枯葉竟是一隻蝴蝶。一方面當然是枯葉蝶的色與形,偽裝得如此神妙;另方面則是我還未有枯葉蝶的形象印在腦子裏的緣故,畢竟當時候我對台灣蝴蝶的認識還在未起步階段。這吻合了吳明益說的「不能沉迷,必須跟隨他的節奏,否則一旦他停憩下來,又將『植物化』成一片樹葉。」

我猜想,枯葉蝶的祖先,一定是某一種蝴蝶的基因出了什麼差錯(或者說產生了什麼正確的突變),翅翼突然有了躍進式的型塑可能性,因而朝向了最有利於躲避天敵的方向演化。也許只需幾十代或幾百代的時間,就足以創造出幾可亂真的枯葉形翅翼。最神妙的,是枯葉形狀的外形裏,還可見到葉脈狀的紋路,這還不夠,竟連枯葉具有的霉斑和破洞都創造出來了。如果你曾觀察過不同的枯葉蝶,你還會發現,每一隻枯葉蝶就如同每一片枯葉一樣,沒有兩枚枯葉是完全一模樣的。換言之,每一隻枯葉蝶都擁有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枯葉形、色、紋。

後來,我走訪過一些人工蝴蝶園後,才知道枯葉蝶原來是許多蝴蝶網室的「基本蝶種」。這些網室裏的枯葉蝶,時常伏在刻意放置的鳳梨上吸取汁液,祂們不再怕人,同時失去野性,在狹小的網室空間裏,你絕不可能看見祂們以「驚人的速度旋繞樹間」。在人們的期待下,這些網室裏的枯葉蝶,從小被人工飼養,同時期待長大後能扮演展示的功能、教育的功能、觀光的功能、親近人的功能。這些枯葉蝶之於人類,我有時會想,祂們比野外的枯葉蝶更偉大,也更犧牲,因為祂們讓人與蝶的距離拉近了,讓不認識蝶的人有了認識蝶、親近蝶的第一步。尤其是,祂時常飛到遊客的手上,吸取汗液,讓遊客們湧升一股驕傲感:「原來枯葉蝶喜歡我。」

確實,網室裏的枯葉蝶對人類是沒有害怕,且願意親近人類的。不過,倒不能保證進來網室裏的遊客都是不會刻意驚嚇祂、捉祂、傷害牠的。和善的遊客,在枯葉蝶停憩於手上吸取他們汗液時,會微笑地看著祂,觀察祂,想與祂交朋友。不友善的遊客則會捉祂,玩弄祂,甚至傷害祂。

網室裏的枯葉蝶似乎不曾想過要統計來訪遊客裏究竟有多少因祂們而開始踏出野外賞蝶和辨識蝶的第一步。因為,祂們的囚禁與犧牲,無非是希望換來枯葉蝶家族在野外的更被人類關注、喜愛、重視與保育。

我相信任何一座蝴蝶園的建造單位,都應該希望蝴蝶園扮演起生態教育與蝴蝶保育的功能。在這樣的前提下,我更希望蝴蝶園的建造單位能夠同時擁有網室裏蝶種在野外的數量估算值,每一年祂們是增加了?或減少了?這樣的數據,相信對於支持蝴蝶園存在是深具說服力的,甚至這樣的數據對參觀民眾來說,保育的成效,一眼便明白。設若蝶園裏的蝶種,在野外的數量其實是逐年漸少的,那麼,也許更值得思索,因為,蝶園引入了這些蝶種作為教育展示及生態保育的意義,會不會達成的卻是反教育、反保育的結果?

我想,枯葉蝶之所以能比其他蝴蝶更能演化出外觀形態的「擬葉」樣貌,絕對是值得探索的一個問題。是某一段特殊的基因所致?還是某一種生理機制所引發?這些問題的探究需要時間,同時更需要枯葉蝶生生不息地存在台灣的森林裏。唯有枯葉蝶在這個地球上仍然存在,祂才有可能繼續被研究,也才有可能得到被研究的意義。當然,也才能讓吳明益關於枯葉蝶的那段文字描述,繼續被人類在野外看見枯葉蝶時,得到真實的印證,而非變成一段可能是吳明益「想像」的文字。更不希望因為枯葉蝶的滅絕而讓這段文字成為一種「歷史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