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裡許多小樹苗的生成,純然是無心插柳的。
這株從花盆邊緣竄出的樟樹就是。上面來的這隻偽裝極佳,揹著房子四處遊牧的小傢伙,當然也是。
兩個孩子從會走路開始,就非常喜愛收集造型顏色各異的植物果實和種子。在發現當時,從他們眼裡所見,這些可都是難得的稀世珍寶。
帶回家放在大大小小的瓶罐裡,嘗試做成不同音色聲頻的種子沙鈴,就有了不用錢買的新樂器。
玩膩了,漸漸被遺忘棄置,我和阿德徵詢孩子意見後,往庭院的花盆裡傾倒,等待時間將子實慢慢分解成壤土。
時間久了,有些種子待到合適的條件時機,竟自然而然地發芽,穿過層層落葉,悄悄抽長。
這株不到一公尺的小樟樹,就是這樣來的,不知道悄悄地站在這裡多久了。
也不知是何時,一隻從卵中孵化的大避債蛾幼蟲,爬進我們庭院,看上了這株樟樹,決定在這裡安頓牠的一生。
「避債蛾」又名「蓑蛾」,牠們的幼蟲,許多人應該不陌生,就是我們小時候俗稱的「簑衣蟲」。
幼蟲會以細碎的樹枝,葉片,黏合成一個囊袋狀的蟲巢,就好像古時候的人,身披著以山棕編成,可以避雨的蓑衣一般。
應該有許多人也和我們一樣,小時候曾經和好奇又大膽的玩伴,取下枝梢垂吊的蟲巢,一點一點地剝開小枝與落葉碎片,讓巢袋中的幼蟲無所遁形。
漸漸長大後,才知道這對喜歡躲藏在暗處的小生命,是一種殘酷的攪擾。
蟲巢以絲線垂掛在樹枝上,也靠著絲線,在樹枝上緩慢挪移。
覓食的時候,幼蟲會將頭部至胸部伸出,啃噬植物的葉片。只要遇到風吹草動的騷擾,就趕緊縮進巢室裡,所以會有「避債蛾」的稱呼。
我們庭院的這個蟲巢大約6~7公分長,可以確定是大避債蛾的幼蟲。牠幾乎是以收集到的整片樟樹枯葉互相黏合,製作牠簑衣狀的蟲巢。
每隔幾天,阿德和小咕嚕就會發現,牠趁我們不在家的時候,移動了位置,將一側的樟樹綠葉,陸續啃食殆盡了。
而隔天早上,卻又發現,牠已經利用絲帶,將自己和巢室移動到另一側的枝條上,繼續著靜默的蠶食鯨吞。
而阿德和小咕嚕,還在巷子轉角一戶人家的外牆,又發現了另一株掛了三四十個蓑巢的小樹,樹上的葉子,竟然被吃得一片也不剩。
我們猜想著,牠們會不會就是大發生時期,與我們家這隻避債蛾幼蟲同胎的手足至親呢?
時序進入十月以後,東北季風很準時地降臨竹塹城,那株被簑衣蟲啃噬得衣衫襤褸的小樟樹,似乎顯得更加衣不蔽體了。
那枚大避債蛾的蟲巢,也接連著好幾天都不曾移動,始終垂掛在枝條末端一個隱晦的角落,恍似等待秋風席捲,就將離枝旋舞的枯葉。
難道是幼蟲已經成熟準備化蛹,以外表的凝止,進行著內在徹底的破壞與重建,靜待羽化之後的新生?
回憶著「嘎嘎昆蟲網」對於大避債蛾的敘述文字,「成蟲分別在春秋兩季出現」我想牠真是化蛹了。
牠會不會是一隻翅膀,觸角與口器,都完全退化,狀似蠕蟲的雌蛾呢?
以不飲不食,甚至不具飛行舞蹈的能力,來宣示自己短暫的成蟲時光,唯一的執著與等待,就是愛情?
「演化」在大避債蛾的雌蛾身上,展現了對於繁衍後代,一種孤注一擲,也浪漫極致的大手筆。
牠一生的能量,全傾注在散發費洛蒙,導引雄蛾追尋愛情的方向,並將產下的卵粒,安置在自己幼年時期築好的蓑巢。
若牠真是一隻雌蛾,牠的一生,幾乎完全蝸居在這枚侷促窄隘的蓑巢中度過,即便游牧,也不出這株小樹的範圍,直到生命的最終。
我連上「嘎嘎昆蟲網」,反覆凝視著雄蛾照片上的特徵。
羽化後的雄蛾口器也退化了,形體「升級」之後的餘生,不再需要進食,顯然也全是為了追求與詮釋愛情而來。
演化賦予牠們一對特大的,立體天線似的羽狀觸角,好讓牠們從好幾公里外,就能嗅聞辨認雌蛾釋出的費洛蒙訊息。
接受這份遙遠又綿長,隱形的牽引。
金風颯颯,吹得枝頭逐漸衰老的葉片搖搖欲墜。
我等待著,等待著,但願有機會能目睹少見的雄蛾破巢而出,或至少從蓑巢的尾端,解讀出牠的性別。
也默默祝禱著,這隻大避債蛾更新之後短促的生命,在瀕死之前,終究等得到屬於自己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