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賈福相】東風緩緩吹來 我所認識的賈福相教授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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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賈福相】東風緩緩吹來 我所認識的賈福相教授

2011年09月04日
作者:邱英美

賈福相教授于台灣時間8月23日永遠離開我們了,對於這樣一位瀟洒自由、無矩可踰的忘年好友,我該怎麼和他話別呢?

「他是卓越的海洋生物學家、曾任教歐美亞三大洲六所大學、論文發表逾二百篇、指導碩博士與博士後研究員五十餘人、名列六種世界名人錄………..」,這樣開場是否太嚴肅?退休後早已刪繁就簡的賈教授,也許只想和我們一起吹吹風,說說故事?

說故事,讓我想起他生前提及有人邀寫自傳,拿別人的自傳給他參考,他仔細讀完,但覺「天下哪有不曾做過一件壞事的人?」他於是決定以故事體來寫回憶錄,一百個故事,寫真實,也融合一些想像,不拘形式,活潑自然。

媽媽是說故事高手

賈教授把2010年出版的散文和詩集──《把詩還給詩經》,獻給了媽媽。賈教授常說他的媽媽不識字,但很會編故事、說故事。小時候,他總愛坐在媽媽的身邊,看媽媽在昏黃的燈光下縫補衣服,一邊講故事給他聽,遇到不明白處就猜,如同進行腦力激盪,引發無窮的想像力。

詩經.國風英文白話新譯》賈教授前後花了六年才完成,他的譯法獨樹一格,似畫又似民歌,有影像有音樂。詩經原文有些字生澀拗口,我問他怎麼懂得,他總回答:「不懂就猜呀!詩不要懂,要感覺,是心靈的交通。」

「one question, different solution.(一個問題,不同解答)是媽媽送給我的禮物」,原來賈教授愛胡思亂想,愛天馬行空,愛作夢,愛詩…….,皆來自媽媽的影響。他說語言有極限,受時空限制,思想則沒有,譬如什麼是死亡?什麼是夢想?思辯都跨越了時空。

賈教授喜歡寫詩,因為詩有詩「味」,如同音樂有音樂「味」,可以「聞得到」;詩可以用許多隱喻,要猜,很神秘,他說:「這就是詩的空間,有了空間,我們才可以進得去,『美』就在裡面,若能交通,你講我懂,很可愛,不過人間這種共鳴很少。」

獨坐在森林裡讀書

自古英雄多寂寞,賈教授孤獨的基因幼年時即已埋下。

他說:「從懂事開始,我一直覺得很寂寞,我常獨自搬一張小凳子,坐在森林裡讀書,害姐姐找不到我。我總是需要有獨處的時間,雖然長大後常成為團體中的領袖人物,但我不滿足,經常問自己:你需要一些東西,但究竟要什麼呢?我不知道。」

賈教授27歲出國留學,成家立業,在白人世界奮鬥近四十年,與東方漸行漸遠。56歲因緣際會在副刊,以莊稼為筆名寫了兩年專欄,文藝青年的種籽又開始萌芽,其間出版了幾本散文集。退休迄今十二年,更加殷勤耕耘這一片小小的散文園地,他說:一天不寫作就覺得枯燥乏味。

有了作品,需要有讀者,住在幾乎不見華人、不聞華語的小島上,要到哪裡去尋覓知音呢?「話講出來別人不懂,很沈悶……」,賈教授於是開始定期過海來溫哥華,攜近作與文藝同好分享,「浮生小雨」應運而生。平心而論,賈教授不屬名嘴之流,偶有辭不達意時,我寫了幾回會後心得,只是想把他的想法整理得更為清楚,沒想到賈教授閱畢十分感動,直呼「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邱英美」。

記得一日清晨,電話鈴響,是賈教授打來,「我收到妳的文章了,好感動,好想哭…….」我可以感受電話那頭的溫度,一個寂寞的老人,在中國文字裡尋求慰藉的渴望,「我是一個『很動於衷』的人,找一個朋友那麼了解我的找不到, 很多人看不懂,不能心心相通,話講不出來,有人懂,很高興。」最直接的語言,道出他內心最深沈的匱乏。

後來賈教授常讓我在許多場合讀他的文章,我笑說您不會自己讀嗎?他總回答:「文章從別人嘴裡讀出來,感受完全不同。」他可以一遍又一遍聽著自己的文章,眼睛微閉,十分滿足,我明白那不全然是自戀,像是異鄉遊子反覆讀著家書,彷彿因此抓住了母親的衣角,得以倚靠在母親的胸前磨蹭。

他曾說:「聽妳唸文章,又年輕了」,又說:「讀妳的文章很高興,讀完後更寂寞,很難說清楚。」是啊,我與賈教授的結緣有聲(朗讀)有色(文學),是否讓他憶起了年少歲月?但畢竟歲月無情,許多事無法留駐。

自然展現真性情

賈教授常說:「人不要裝模作樣,不要怕得罪人」,隨後補上一句:「我說話不著邊際,常得罪人。」

我不知道他怎麼得罪人,倒是聽他講過幾個故事。

「某單位邀請我出席學術研討會,看到名單,海峽兩岸學者一籮筐,加上一群高官政要致辭,我便問他們:『你真的需要我嗎?如果我能有所貢獻,我去;如果無事可做,那是勞民傷財,我不幹。』」

他提到1980年在青島海洋大學演講,會後談回國觀感,三哥警告他講話要小心,不要惹麻煩,但他有些話不吐不快,就在一位著黑色中山裝的黨書記相挺之下,他仍然暢所欲言。

有一次他為雜誌徵文做評審,只要開頭寫「中華民國歷史悠久、文化燦爛…….」都剔除,他說年輕人這樣寫還可以原諒,成人組絕對不行。他不喜歡文章談宗教談愛國主義,「這樣的愛國主義太膚淺,人要站高一點,要有獨立思想。」

他也在「浮生小雨」展現其真性情,他說:「我不要應酬,要真心喜歡我,喜歡我的文章的人才來!」

賈教授的散文自然流暢,寫生活、寫心情,皆是真情流露。他喜歡牽著我的手散步,一草一木他都認識,住家後院的魚池、經常造訪的鹿群、樹蛙、蜻蜓、蜂鳥……,他全部如數家珍,有一回他還說:「我聽得懂鳥語呢!」訪台期間他多選擇住在中研院,他喜歡那裡保留了許多鄉間野趣。晚飯後我們會一起走到池塘邊,他總能分辨正吵鬧不休的是哪一種青蛙。這些都成為他寫作的素材,當他解讀自己的詩以及詩中花草的隱喻時,既神秘又得意。

他談到翻譯詩經的一段插曲:「關關睢鳩,我是第一個把睢鳩譯成kingfisher的,中譯為『魚翠』,別人都翻成大鳥,我卻喜歡喻仲林畫裡的那隻小魚翠鳥。由於我患糖尿病多年,太太管很嚴,不准吃這、不准吃那,趁太太不在時,我常跑去臨海小酒吧,點杯啤酒、熱狗,坐在水邊往外看,這時一隻kingfisher 站在那兒,十分可愛……..」

哪個少年不癡情?

賈教授在今(2011)年元月給我們的最後一封信裡,寫了一首情詩:

雨季
潮濕的空氣
潮濕的呼吸
剛夢醒
Orifices
微啟
抓一把潮濕的空氣
合著你的呼吸
深深吻入肺底

他說:「星移月轉,三十多年了,仍是這樣戀戀難忘。哪一個少年不癡情?」

癡情少年,臨老病榻中仍不減其浪漫,愛情在賈教授生命中的份量可見一斑。

「真正讓我動心的,是女人的才華與聰明,碰觸會有火花,靈光一閃,來無影去無蹤,這種感覺無法說,像馬蒂斯、畢卡索的畫。」

賈教授談愛情:「喜歡一個人有很多理由,想接近,不知為什麼,弄不清楚,其中一個理由是不知道,就是覺得在一起很快樂。懂我,能交通,能談共同的感覺,冒一句話令你開心,為何開心說不清楚…..」,娓娓道來,表情純摯而認真。

他對太太的描述也十分動人:「我和Sharon同樣熱愛大自然,喜愛藝術,喜歡所有新鮮的事物。我非常尊敬她的畫作,當她在解釋為何石頭放這兒放那兒的時候,深深打動了我的心。」他說太太對自然萬物的關愛是他所不及的,她每天去魚池餵魚,會輕輕叫喚:小魚兒,吃飯囉!「妳知道嗎?『吃飯囉』這三個字,佔了太太所有中文字彙的十分之一。」

有一年他來交大客座,用餐時前新竹市長蔡仁堅來訪,我偷偷告訴他當時蔡正鬧緋聞,賈教授不以為意,只說愛情是極私人之事,旁人無權置喙,他說真正的愛情裡沒有罪惡感,搬出道德很無聊。不過,緣來緣去不能勉強,該分手便分手,不要拖泥帶水,電影「麥迪遜之橋」,女主角沒搭上外遇對象的車離去也不錯,因為回憶有時更美好。

「維持婚姻是義氣,我常感念太太,因為我工作忙碌,她全心全意把女兒養大,我不能忘恩負義,她今天在這兒,有這樣的人生,過這樣的生活,都是因為我,她可以不要我,我不可以不要她。」

多情如賈教授,太太在婚姻的經營上肯定大費苦心,賈教授調皮地說:「Sharon對我沒轍,我不受拘束,有話就說,她後來反而主動提出:『這女人不錯, 要不要我介紹給你呀?』這招對我反而有效。」

不同就是大同

賈教授提到年輕時當流亡學生:「隨舅舅來台,生活十分貧困,一位朋友的姑丈,原是青島市副市長,在台中購屋居住,有一天在他們家玩到很晚,朋友說留下來住吧,不料姑姑反對,說窮孩子偷東西怎麼辦,她在牌桌上給了我10元,說拿錢去租房子住吧!我受了很大侮辱。」以貧富論高下,自然不是崇尚自由平等的賈教授能夠接受的。

「分別」是一種「隔」,人與人心中有隔則起爭執,國家種族之間有隔則有戰爭與屠殺,賈教授常說:「世間最可怕的是戰爭,最醜陋的是歧視」。他喜歡陳之藩的文采,卻批評他行文間不免帶有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情緒。

賈教授在信裡談起他的夢:「有一天睡夢中出現兩個字without borders(無邊界),把我吵醒,當時迷迷糊糊,在夢中大做文章。我覺得這兩個字非常有用處。人間的問題常常是因為邊界而造成不愉快。我是一個學生物的人,很羨慕鳥獸和昆蟲到處飛來飛去、游來游去、走來走去,不需要護照。抽象名詞如對與錯、好與壞,界線雖然非常模糊,人們卻常用對與錯、好與壞區分彼此,造成小至於個人之間的不和睦,大至於國家種族之間的戰爭和屠殺,人就這麼聰明嗎?如果把邊界取消,是不是文明會進一大步?」

這種無邊界論,呼應他向來得意的「不同就是大同」說,可說是賈教授一生最重要的思想主軸。

與青年學子對話

兒子去看賈教授,告訴他想留在加國發展,請他給些意見,隔日他即打電話來,知無不言、傾囊相授。「白人世界的生存法則有九,一、絕對誠實,二、沒有捷徑,三、非常努力,但不要給人知道,四、融入,變成他們當中的一位,五、不卑不亢,六、隨時準備好,七、訓練演說能力,八、有禮貌,九、懷抱熱情。」

賈教授對學生視同兒女、照顧有加,他常說指導教授有責任替畢業生找工作的。知道兒子剛畢業欲謀職,他寫了一封推薦信給前加拿大亞伯達省副市長,雖然沒有結果,但他竭盡所能、提攜後進的胸襟,讓他得到學生最大的愛戴。

他最喜歡和青年學子對話,2008年他來金門文化局演講,主動提議想為金門高中免費講一場。一位77歲的老先生,步履微顛,仍不忘在台上疾呼:人生要有夢想!

東風緩緩吹來

歷經戰亂、貧困、出洋,娶洋妻、謀洋職,在西方世界擁有一席之地,最後卻在56歲重拾中文、寫作出書,退休後回歸東方、談詩論易的賈教授,這一回頭,石破天驚。如滿載理想的舟帆,御風而上;如寫滿願力的風箏,振翅高飛,這一端緊握線頭的,是那6歲時站在祖父面前背唐詩的賈福相,是那放歌縱酒的豪情少年賈福相。

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呼籲「我們要復興東方文化」時,讓我覺得可以那樣不落八股、真情流露。他與好友姜一涵教授皆是山東人,認為山東是中華文化的發源地,因此更加責無旁貸。有一回他語重心長的說:「我與姜一涵已垂垂老矣,雖有想法,還是需要你們年輕人來做呀,妳和福井願意加入嗎?」那年他77歲,姜老83歲,尤關心人類發展走過了頭,進退不得怎麼辦?

「東風緩緩吹來,把荒蕪吹成碧綠」,賈教授以復興中華文化為己任,認為應該讓中國論語的「立其根本」,以及詩教的「溫柔敦厚」做領頭羊,才能重新走出正確的道路。他常引張橫渠「立心、立命、繼絕學、開太平」勉勵我們,他著書立說,巡迴發表,足跡遍及美加、台港、中國,似乎急著找回過去數十年的文化失落,即便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仍念茲在茲要寫孔子七講。

釋迦牟尼是我兄弟

賈教授沒有宗教信仰,兩年前姜一涵送他手抄隸書心經,後來讀「波羅心經研討」、「金剛經」,他喜歡金剛經句型中似懂非懂的神祕,對緣起緣滅、佛法空性自覺頗有心得,他說「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為一切法」,這三個「一切法」的境界都不一樣。有次他挺得意告訴我:「佛法說『無分別』,就是我的『不同就是大同』嘛,我和釋迦牟尼說同樣的東西,我們是兄弟。」

我也相信賈教授是具備佛緣悟性的,他27歲英譯老子道德經,62歲開始讀易經,作為一個生物學者,他早明白草木榮枯、天道循環的道理。他說讀生物一定會走到易經,因為生物講進化,進化是一種「變」,因變而生生不息。

他在講演中常提到「空」,他說:「空是一個最高哲學,空非一無所有,是什麼都有,什麼都沒有。」去年夏天我去鹽泉島看他,發現桌上一本法鼓山雜誌,有聖嚴法師著作《是非要溫柔》的廣告,賈教授說這個書名有意思,錯對中溫柔一哂又何妨!所謂假作真來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賈教授筆名莊稼(裝假),想必有深意在其中。

我考他「天地不仁」的意思,他說:「仁是規矩、道德,天地不會硬性規定什麼,花草樹木在天地眼裡都一樣,天地不仁是天地無仁,天地給我們空間,可以自由發揮。」我喜歡他的解釋,回應他:「天地不仁是天地大仁,無所偏愛,無為而治。」「沒錯!就像我姓賈妳姓邱,都是芻狗,哈哈!」

That’s your personality

記得有一回我讀王陽明《傳習錄》給他聽:

「你未看此花時      此花汝同歸於寂   
你來看此花時   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從這裡開啟了「象」、「神」、「妙」的辯論。

賈教授說,眼睛看到的是「象」(自然),是外表;用心用感覺看的是「意」(神),是神韻,所謂得象忘言、得意忘象;「妙」最厲害,妙不可言,是personality,不可說、不必說,比方介紹邱英美,最後只要說「邱英美」三個字就好了,That’s your personality!境界由上而下依序為妙、神、象。我不依,搬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夫失於自然而後神,失於神而後妙,失於妙而後精,精之為病也,而成謹細。」因此,正確排序應該是象、神、妙。不想示弱,我繼續高談濶論:「若『象』與『自然』同,那麼象即是『道』,道法自然嘛,那豈不是人生最高境界!」

賈教授笑了:「我全部說反了嗎?我不知道原文,只看了兩句,自己詮釋,我覺得詮釋得很對,很可愛。象可以有很多種解釋,這裡不談易經,談生物現象,你中了張彥遠的毒太深。」
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場無謂的討論,因為我們對字義的詮釋不同。但不知為什麼,「That’s your personality」這句話始終在腦海中迴盪,至今仍不時浮現出那個與人初見,總是大聲說:「我是賈福相!」的他,原來,「賈福相」三個字就夠了,比所有的引言更妙,更加無所不包。

再度翻開他的詩作《橋》

This side, that side…..
Crossing,
We journey to each other
Across a narrow bridge,
Across oceans wide.

(過來過去,一段路    走進走出,生之旅    窄窄的橋    無邊的海)

這是一場他與詩經的探索之旅,他說愛是詩,根源於生命,過了窄橋,迎向的,將是無邊無際的海洋。我知道賈教授就是那座橋,引領我們進入詩經的殿堂,也引領我們進入他的精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