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老外的台灣大夢 | 環境資訊中心
綠色人物

赤腳老外的台灣大夢

2012年11月09日
作者:路仁

文魯彬帶著家中幼兒參與請願。

「你赤著腳,不怕割傷嗎?」在土城彈藥庫的環保活動中,我遇見這個老外。拿了博士,又是名律師,卻甘願放棄美國籍,入籍台灣為島嶼的生態而努力。

「人有原始警覺性...」老外回答我時,以輕快步履遊走於田埂間,雙眼搜索樹上的鳥,吸口清新空氣後,臉露出滿足的微笑,身影與記憶中的森林動物重疊,「動物赤著腳,不怕割傷嗎?」我反問自己,也微微一笑。

他是文魯彬,信仰自然主義,覺得人只是地球生態的一族,不該貪婪地破壞環境,讓河流變黑、魚蝦無法覓食,讓老樹消失、飛鳥無處歇息。

他不只說,也起而行,與他相處時,若拿著瓶裝飲料喝,他會變臉,訴說瓶罐如何變成廢棄物、污染生態,也在一個不經意的角落,開始推動環保。

從環境教育法施行後,島嶼各機構忙於用公帑辦環境教育課,但台下往往睡成一團,聽文魯彬說,卻可以感覺到對環境的愛,由內而外發散。他坐於椅上與村民圍坐攀談,除了愛環境,也可以感受到他愛人,不愛穿西裝與高官開會,愛輕便地說真話。

「說真話?」我想起當他從環評委員退下時,電視節目如此評論。台灣的學者進入環評會後,便擁有名望與莫大權力,因此在會議中變得謹言慎行,以留住官位。文魯彬在某屆環評委員任期中,卻是徹底說真話,也果然不被續聘,從官位退至民間。

到了民間,他卻更有活力,從北到南到東,從山地到海岸到離島,在環保抗爭中,經常可見這位老外的身影,在最前線作戰。

「環境會傷害經濟嗎?」在某場座談中,有人這樣問他。他在白板將經濟畫為小圓,然後畫一個大圓代表環境、包住小圓,堅定地認為環境最重要,經濟必須以不破壞環境的模式發展。

那個座談會在晚上舉行,他卻揉眼說:「平常我已睡了。」我在台下楞了一下,心想有人這麼早睡嗎?抬頭往窗外望去,漆黑中有著霓虹燈、車燈在閃爍,心想森林裡現在應該一片寂靜。

「他信仰自然主義,」我跟自己說,想像他在森林與動物一起沈睡,於陽光初亮時醒來,迎接新的一天,在生活中落實他的信仰。

相信

這是文魯彬的相信,也許你相信經濟至上,但看見一個人赤著腳、或者說赤裸裸地在實踐理念,是否仍有感動?這比遇見戴著面具、說漂亮話的人好太多。

但他為何如此堅定?也許他來自國外,親眼見過不傷害環境的經濟模式,而台灣人窮太久,面對轉型總會忐忑不安。確實,環保人士阻擋黑煙工廠設立,也將製造業送到東南亞,讓許多黑手失業,但台灣的山變青、水變綠時,觀光業開始滋長。

大批觀光客來台,讓遊覽車供不應求、旅館一家家開,就業機會在新領域發曙光。美麗的地方,才能爭取國際企業設立營運總部、研發中心,當然願景還未出現、轉型還未成功,許多人不耐,已將拳頭對準阻礙開發的環保鬥士上。

「蠻野心足應該不要穿衣服啊!」在雲林台塑開發案審核會議中,地方人士冷嘲熱諷阻擋的文魯彬,茅頭對準他創立的「蠻野心足協會」,而在茶水間,拳頭則對準他胸部,狠擊了幾記。

從他創立蠻野心足協會,培育林子凌等環境鬥士後,許多開發者的痛,豈是幾記拳能洩怒?民代怒目地看著這個蓄鬚的老外,他昂首走出會場,「我也是台灣人」入籍台灣的他以眼神回應。

台灣很值得愛,由於在亞熱帶,又有高山、河流與海洋,生物種類數世界第二,是環保人士想復甦的生態伊甸園。但他如此愛台灣生態,卻有他的個人的理由。

從小在美國農場長大,過了一段幸福時光,長大後步入都市,在人車吵雜中經歷過煩躁生活,2002年底,當他在成就高峰,為律師業務奔波於美、台、歐間時,卻罹患肺炎,必須住院。

「住院第三天,醫生就告訴我得肺癌,生命只剩六個月。」文魯彬說。個人成就剎那轉為泡影,死神張開猙獰臉孔,一聲聲在呼喚。「要化療嗎?」文魯彬與家人猶豫。

最後他選擇出院,離開繁華台北,搬到花蓮的天主教牧靈中心。「到花蓮後什麼都放下,身體反而變好。」文魯彬回憶。牧靈中心供神父、修女、教友避靜,沒有電視、網路,以全心接觸天主所創造的大自然,而大自然也給了文魯彬療癒的能量。

「天一亮就起床,以葵花油漱口、絲瓜絡擦身體,接著到海邊游泳,三餐落實生機飲食,」文魯彬想起那段日子。兩個月後回台北,X光已照不出他的腫瘤。花蓮牧靈中心的生態救回他的命,而他的一生,也註定要為救回台灣生態而努力。

夢想

最近一次遇見文魯彬,是在生態綠咖啡。

環保鬥士潘翰聲與他在咖啡店閒談,翰聲的五歲女兒在旁嘰哩呱啦。「當初的小baby,現在這麼大了?」我訝異地看著她,「妳手上的東西誰買給妳的?」我試著攀談,「潘翰聲的老婆買的,」她女兒回答。

我莞爾一笑,環保鬥士養的女兒果然不同,長大後應可在文字上跟高官周旋。因為近日關心紹興南村開發案,我將一篇文章交到他們手上,文魯彬讀了幾行,了解到那附近有生態,開始閃爍著想保護的眼光。

「我們就去看看吧!」文魯彬提議馬上行動。因為他父親在美國生病,隔日必須坐飛機返美數個月,原本就要回家整理行李、交代事情。潘翰聲的女兒,堅持想留在咖啡店裡玩,不願跟爸爸去看。而我原來是要參加咖啡館地下室的一場座談。

但這一切,都禁不住紹興南村生態的呼喚。光復前,那是台大醫生的宿舍,混雜著民宅。光復後土地登記時,台大誤將民宅登入校地,然後國民政府又在此安置老兵。幾段歷史的淵源,讓在高樓大廈林立的中正區內,保留著這一片綠意盎然,有著低矮房舍的區域。

「台大要剷除這裡的老樹、日式房屋,蓋研究大樓,」走入紹興南村,我跟文魯彬與潘翰聲介紹。文魯彬皺起眉頭,眼神飄向一棵棵大樹,不停地思索。

那是一棵棵六七十年的老樹,有老榕樹,有木瓜樹,有龍眼樹,若未親自到此,很難相信在台北繁華都市中,還有這一片綠意盎然的桃花源,甚至那些日式宿舍、老建築,都散發著思古幽情。

「台大有不當得利,」文魯彬在社區一角,與住民閒談。光復後被政府安置於此的老榮民與眷屬,正被台大起訴佔用土地、求償百萬的「不當得利」中,聽到這個老外一說,楞了一下。我跟居民解釋,他是法律博士,自有他的見解。

文魯彬開心地與老人聊天,精神越來越好,但為何他會認為台大「不當得利」呢?是因為他有找到法條,可以告台大嗎?還是在他眼中,地都是國家的,屬於政府的「國立」大學,應該來解決社會問題,而非製造社會問題?

還是在他眼中,地是屬於地球的。在全球暖化的現在,在熱島效應襲擊、越來越熱的台北城,大學不要一直蓋高樓,而要保留這片罕見的老樹群與綠地,才是為民得利呢?

「我要趕回家,準備返美的事,」文魯彬在依依不捨中告辭。他的背影在兩旁大樹搖曳下逐漸走遠,穿著涼鞋、沒有赤腳,但腳步依舊緩慢踏實地走。想像著他在飛機上,回望台灣的山、海、城市,仍惦記著每個生態如何保護,感動的感覺油然而生。

「一路順風,」我喊著,他已聽不見來回答我。風在小村中吹拂,大樹的葉片搖曳著,「老外的生態大夢,何時在台灣實現呢?」樹葉的嘰喳聲回應我。

※轉載自路仁教授談教育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