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德克巴萊電影中,不斷飛舞的人頭,象徵賽德克男子的勇敢;而賽德克女子的美麗,則展現在她的織布上。唯有用雙手織出美麗的布,才能獲得祖奶奶以細樹枝、拍具及黑煙顏料在額頭及面頰兩側刺青的紋面成年禮,也讓靈魂得以到達彩虹橋的另一端與先人團聚。
賽德克、泰雅婦女的織布技術高超,是台灣原住民族中的嬌嬌者,然而,在過去沒有紡織機、化學染劑的年代,他們是如何織出色彩絢爛的布衣?
去年,因為工作關係,要設計一套布農民族植物利用的環境教案。在資料搜尋的過程中,找到了傳統的編織方式:「以苧麻取莖,剝皮後留下中間強韌的纖維,經過洗麻、曬乾、搓線、紡線、合線、架線、煮線、纏線團、架理線、上機及織布等等步驟…」
當時我便很好奇,這麼繁複的織布方式,在現代是否仍然存在?詢問過附近的布農族人,只告訴我,部落中已經沒有人會這樣的技術。更有人告訴我,過去的黑色是將布料泡到濁水溪中,拿起來就是黑的了。然而,這種說法我是半信半疑的-口耳相傳的誤差有多少,還要先考證當時的酒精濃度有多高吧!
後來,在偶然的機遇中,到了以紡織工藝聞名-泰雅族象鼻部落的野桐工坊,發現了傳統的織布機具。在大門緊閉的狀況下,繞到了後頭的落地窗外,很不害臊的敲擊窗戶,才得以見到野桐工坊的主人Yuma Taru(尤瑪.達陸)。當時的她看起來非常忙碌,跟幾位夥伴正討論在台北參展的事宜。我見縫插針問了她,「你們還有傳統的苧麻編織嗎?」她也簡單的回答「很少人會了,而且還沒到苧麻採收的時候,7月份再來~」
一會兒後,工作上的討論結束了,見到我這個不速之客還在,Yuma一手抱著小孩,問我:「你對苧麻編織有興趣嗎?」我不好意思叨擾太久,就直接問了心中懸念已久的問題,「是因為苧麻編織不容易,所以失傳了嗎?」,她說:「不是,主要是因為日治時期日人要對原住民進行漢化,禁止紋面儀式,同時也將原住民傳統服飾原料-纖維粗、韌性佳的紅苧麻移除,改種纖維細、透光性佳,適合做和服布料的青苧麻,到後來甚至禁止織布,所以從我們上一代開始,傳統織布技術就少有人會了。不過我嘗試用土法煉鋼的方式將它還原。」
Yuma帶我到電腦前,打開了一本色彩豐富、表格整齊的電子型錄,上頭詳細紀錄著各種傳統織法、染色的程序,像是到第幾捆線時要換色,天然染汁的比例調配等等…她說:「沒有人會傳統的織布方法了,只有以阿嬤留下來的泛黃成品為樣本,回頭慢慢的、不斷的試驗,才能多少還原當時的色彩及花紋呈現。」這本型錄,是他30歲時辭掉穩定的雪霸國家公園工作,回到部落中,再花了20年研究的成果菁華。
當日,雖然與苧麻緣慳一面,至少我很開心的知道,傳統編織仍然存在。
之後,也曾經到南庄的石壁染織工坊,參觀園區內各種做為染料的植物,問到苧麻,店員笑笑的跟我說,苧麻的纖維太粗,編織相當麻煩,現在都已經買現成的麻線來取代了。畢竟,辛辛苦苦編出的工藝品,如果沒有識貨的人來欣賞、消費,生活還是很難過啊!我能理解。
今年,在規劃過年旅遊的地點時,無意間發現了莎娃綠岸網頁上頭斗大的「苧麻編織」4字,於是事不宜遲,就在初五出發,前往嚮往已久的港口部落。
「Sawalian(莎娃綠岸)在阿美族語,是東邊的意思,所以我們是東邊的部落」,莎娃綠岸文化空間的主人Labay 解釋。Labay還有個姊姊Lafay,從日本留學回來後,就開始推動部落文化的保存工作,也是部落中原住民土地歸還議題的意見領袖,但很可惜這次她不在。有愛情也要有麵包,有別於姊姊致力於文化層次的東西,Labay熱衷於生態農法栽種作物,以親手栽種的食材做成料理,讓來到這裡的旅人,可以玩得開心、住的窩心、吃得安心…
晚餐用完在地海菜做成的生菜沙拉、鹹豬肉搭配兼具蔥、蒜味道的蕗蕎(Kwakou)等奇特料理,以芳香萬壽菊浸泡的水讓口齒留香之後,Labay引我們進到莎娃綠岸的工作室中。工作室是Labay的爸爸Poton(陳精志)親手打造留給她們的。
Labay說,這整棟房屋沒有用鐵釘,完全是以傳統古法的木材拼接方式,外牆就是整根的木頭,以上疊下,左壓右,藉由木材本身的重量穩固結構;梁與梁之間,再以尺寸得宜的木栓穿過預留的孔隙,形成牢固的介接。仔細觀察了孔隙與木栓之間,密合得天衣無縫,手工裁切的木工竟能做到如此精細,難怪Labay說,這種工匠技術,已經失傳了,這間工作室,是爸爸留給部落的無價之寶,要提醒大家過往文化的美好。
工作室內,陳列著Labay的媽媽-陳阿嬤(Aligo)的編織作品:以褐、米雙色編織的洞洞苧麻後背包靜躺在木桌上,撩動我的占有慾望;與法國藝術家合作,以藤麻混編成魚簍造型的夜燈,正透過麻線間的孔隙發出幽黯微光;在屋角懸掛的樸素而低調的,是阿嬤指導的學生花費數周編織出的傳統苧麻衣。
逡回穿堂一會兒後,阿嬤拿出收藏在盒子中的壓箱寶,告訴我們,那是他的第一件苧麻衣編織作品。與學生作品相較,看似無異,不過阿嬤引領我們的目光仔細觀察其中的編織紋理,赫然發現織布的不同段落,細微不等的間距、紋路,透露著出自不同人的手跡。這樣的不同,刻劃著編織者的個性圖騰,也還原當時的記憶點滴。
記憶,是手作的價值- 每段的織紋,,都留下了手作當時的記憶,包含了起初的小心翼翼,中段不留神的瑕疵及經驗不足造成的短狹結尾。若中間參雜其他人的代工,亦會顯示在不等寬的細部紋理中。
阿嬤用緩慢的口吻說,他不是一開始就會這些,也是找了師傅,拜師學藝,花了好幾萬元、好幾年的時間一步步摸索,才有一點點的心得。當初做的第一條織布、第一個背袋、第一件苧麻衣…對他來說都是至高無上的非賣品,而教他的師傅,其中一位已不再人世。
為了保留傳統文化,現在,阿嬤除了持續學習傳統的編織,一邊傳承下祖先的智慧,也帶著有興趣的年輕人一起參與,從手環、杯墊、圍巾,可以成為旅人2小時的回憶紀念,也可以待上數月,拜阿嬤為師,專心學習苧麻衣的織法。
聽了這麼多韻味深遠的過去,我當然也興沖沖的想為自己留下第一次來到這邊的紀念。阿嬤說,那就編一條亮麗的織布吧!別上鈴鐺懸在門把上,「鈴鈴鈴~」,為一天的忙碌工作個結束宣告。
從接繩開始學、整經線、繞緯線、梭子來來回回反反覆覆數百遍,從大根的刀棒換成小根的刀棒,花了4個小時的時間,弄斷了好幾條線,大喊「阿嬤~線又斷了」的斷斷續續修修補補中,與女友總算完成編織生涯中的第一件作品。由阿嬤操刀,剪斷布料與織布機的最後聯繫,大功告成!
平常會嫌手工藝品怎麼這麼貴的我,突然感受到獨一無二的神奇魔力;每件作品對作者來說,都有一段感情與時間的投注,如果不是維生所需,應該不會願意輕言售出。
這次,港口部落的莎娃綠岸,引領我進入編織的世界,也讓我體會到,當作品(物)背後的故事被理解,才能讓人們了解價值的涵義,而不只是用價格來衡量。買到物廉價美的,心中只是一個爽字了得;而買到情真意摯的,那股暖意將歷久彌新,深深烙印在自己的生命輪廓上。下次我一定還要找阿嬤教我們作藤編籃子。
(港口部落除了莎娃綠岸的編織體驗,還有項鍊工作室、那ㄜ哩岸木雕工作室、升火工作室的檳榔娃娃與海稻米,適合放慢腳步仔細聆聽。如果要長期拜師學藝的,請記得先跟老闆報備喔~)
不只有編織魔法阿嬤,莎娃綠岸還有很厲害的木雕藝術家,像照片中的神情一般,令人驚訝。
※ 本文轉載自上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