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島嶼上農村普遍凋零,東有財團蹂躪部落海岸,北出官府苛政逼死農婦,西是黑心工業毒害母河,南見空污染指郊區,但仍有老少拼命,力圖復甦的今日,林生祥終於又以樂隊之名推出新專輯「我庄」,命題看似狹隘,但鍾永豐的作詞早已多次證明,即使主題是道路木棉花,都能提出恢宏深切的觀點。
這張專輯是林生祥自交工樂隊以來的作品中,首度啟用電吉他,尤其是大竹研選擇的粗野卻內含晶瑩的音色,在各曲情境上都精準的融入,效果出格。並且有吳政君的打擊樂器強化了過去生祥數張專輯只能由吉他擔任節奏組的狀態,讓整張專輯充滿動能。早川徹的貝斯旋律演出繼「大地書房」後有更豐富的發揮。生祥的六弦月琴啟用,在低音部和貝斯有美妙的結合,但在高音部又能同時兼具吉他功效和月琴音色,六弦月琴的數段精彩獨奏可以聽見西非藍調和恆春民謠共治一爐,整體來說,整張「我庄」專輯在聽覺效果上富有多彩且深厚。
「我庄」通篇自電吉他彈出粗重的四音主題,生祥接著溫厚的唱出以四句聯為架構的家鄉風景,營造出四季耕收圓融的世界。雖配上吳政君鑼鼓喧囂,早川徹節奏活潑的貝斯,第三段卻是以「思想起,我庄圓滿」開頭,原來這些景事早已成過往,僅存記憶。
為什麼我庄在現代化的過程失落呢?「課本」指責國民教育內容的僵化,背離生活,舉出十來個例證,揭露庄內學子在考試升學的搥搗下奄奄一息,考不過的人猶似著火腦生膿。至於那些「讀書」還行的後生,讀愈高,註定離鄉愈遠,庄內人口也愈讀愈少。前三首作品從體制和耕讀傳統闡明了農村何以沒落,沈重的主題以幽默或悠揚的曲調奏出,諷刺油生。
視角轉向村裡務農拔草,父母兄姊最怕雜草如土匪,拔到彎腰,有了除草劑自然是大加利用,省了勞務,小孩不必幫忙,田地農作卻漸漸毒化,現代化帶來農業便利的同時,也送上漸漸積累的毒害。「草」揉合恆春民謠和西非藍調節奏,是勞動歌曲也是直接的自省。
現代化過程,農村仍有不變的人事,一群脫離世俗的仙人,是不負擔任何期待,生活在庄內雲遊的精神異常者,「仙人遊庄」刻劃了三位仙人的日常,幫忙辦桌掃地,或是露宿在外受庄內鄰舍照應,再真實不過的活著。音樂材料使用種樹專輯「蒔禾歌」曾出現的閔客共有歌謠「桃花過渡」作基礎,但大加變化,以步履飄忽一頓一頓的節奏行進,生祥一次又一次忘情的喊叫,電吉他荒唐迷幻的哇哇獨奏呼應,六弦月琴也有精彩的獨奏演出。 仙人的現實是農村無能為力的放縱和包容,也是農村尚存自由和孤獨的象徵。
終於大企業的便利商店也開在鄉下,全島偏鄉聚落自觀光區被攻陷後,農村們也迎來了大有能力的連鎖商店,鄉人經營數十年的雜貨店全給收拾,儼然是新的衣食父母和地方政府。「7-11」感傷而溫馨,貝斯領頭婉約的唱出主題旋律,所有樂器的口吻都是那麼的溫和,直到最後電吉他送上沈重渙散的驪歌,父祖輩的雜貨店隨著最後一個和弦消散成煙。
「阿欽選鄉長」是氣勢澎湃的音樂戲劇,青壯人口流失嚴重,願意回鄉經營的是倚靠情義走天下,熱心在選前捐錢回饋鄉里的角頭老大。小小地鄉長選舉,卻營造出總統大選的音樂氛圍,群眾忘情的聲援吶喊,寫實的演出選舉的超現實。本曲生祥一句未唱化身為造勢晚會主持人,周恆毅的合成器引領著戲劇情緒,結尾最高潮處,樂手們有一段把群眾送入迷幻太空的激昂演出,隨後幾位農婦用對賄選現實的評論把聽眾拉回地表。
老農退休,青壯轉業,農村僅存的田地,還能發揮多少作用?農婦秀貞把共同持分的畸零地整理打點,讓庄裡為生活所苦而憂鬱燥鬱成年人,或在學校被排擠霸凌的新移民子女一起來種菜,在田地上實踐勞作,看到菜芽出頭收成,飽受煩擾的人心有了依靠,田地成為解藥。一群婦人的努力生活,喚回了農村的生命力。「秀貞的菜園」可以說是集閔客恆春歌謠大成,也是一首不折不扣的台灣藍調歌曲,只要聽見開頭盲眼算命師徐木珍的胡琴滑音獨奏就可以明白。
鍾永豐和林生祥的創作時常出現的的母親和南方主題,在最後一首歌「化胎」結合再現,作詞者還標上巴勒斯坦詩人Mahmoud Darwish,應是鍾永豐讀了詩作My Mother後生成的轉譯對話,值得聽眾留心。離鄉遊子緬想起家鄉,母親的形象在腦海浮現,深怕自己出外多年一事無成人生失敗,對不住父母生養。一個又一個夢境裡,母親的呼喚和身影帶著飄盪多年的心回到了遠在南方客家庄夥房後的化胎,寓意人丁旺盛的風水土堆。中年遲暮的遊子終於驚覺,即使母親不在了,但母親生活的土地還在阿!怎不歸到家鄉呢?
毋需作出誇大評價,但我庄描述一個農村的後現代狀態,實則觀照了島嶼各處穿越時空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