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台灣還未掙脫戒嚴枷鎖,新竹地區幾位大學教授因為受不了李長榮化工新竹廠的公害,與新竹市水源里居民及地方各界人士組成新竹市公害防治協會,希望能遏止李長榮化工長期排放的的惡臭廢氣、劇毒廢水、與震天價響的噪音…。
在那個隨時會被扣上「有心份子」帽子而惹麻煩的年代,人人明哲保身,實在是因為污染已經太過嚴重,有崇高社會地位的的教授、醫生們不會籌組抗議的社團,而純樸善良的農民更不懂向工廠爭取任何權益。一再的隱忍,使百年來新竹市的米倉變成無法居住的地方,工廠的惡臭隨風吹進清華大學校園,有一位教授甚至得帶著防毒面具上課,這些受害者終於聚在一起,共同對抗唯利是圖的工廠跟包庇財團的政府,可是除了圍廠自力救濟外,不知道怎麼做!
1986年鹿港反杜邦成功的案例便成為仿效的對象,彰化縣公害防治協會特地從鹿港來新竹水源里聲援,其中有一位反杜邦的大將竟然肯留下來幫忙,真是使人感動,這個人就是粘錫麟老師,而我很幸運在那時就認識了粘老師。
剛認識粘老師,我對於他抽煙、吃檳榔、穿拖鞋、留長髮的嬉痞樣子很難接受,偏偏這時又收到一封指控粘老師是色狼的警告信,內容指證歷歷,還有判決書、口卡照片。這封信連有豐富社會經驗的協會財務長黃燦錦先生都信以為真,提醒老是一個人在辦公室的我,要對粘老師提高警覺。
我提心吊膽的看著粘老師施展他的十八般武藝,演講、寫文章、畫海報、寫標語、安排活動、研擬策略….好像沒有一件事難得倒他,很多事我忙半天搞不定,他接手兩三下就完成,使我不得不佩服,然而對他是「色狼」的指控還是很難釋懷。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偷偷問理事長黃提源教授有關粘老師是色狼的信,黃教授哈哈大笑對我說:「這就叫做黑函啦!」所以,粘老師不但是我環保運動的啟蒙師,也是我瞭解人心險惡的啟蒙師。
到很久以後我跟粘老師提起這件事,他笑這說:「從反杜邦開始,這種黑函就一直跟著我,你看到的那一封是比較逼真的。」
李長榮事件落幕,創下台灣公害史紀錄──圍廠450天,居民終於勝利,贏回環境,水源里的阿公阿嬤們也希望能效法鹿港的模式,遠赴高雄後勁聲援反五輕的行動,看到煉油總廠高大的煙囪和遼闊的廠區,阿公阿嬤們驚呼:「這麼大喔!要圍哪一個門啊!」這時出來迎接大家的竟是粘老師,原來他早已去後勁蹲點了。
他還是那副裝扮,忙進忙出的張羅著,到了晚上,數萬人的演講會,粘老師從從容容上台,幾句開場詩就擄獲眾人的注目,然後調理分明的敘述抗爭理由,再舉出污染者的種種惡行,激情的控訴讓大家熱寫沸騰,覺得非爭個是非公道不可。這樣光彩煥發的粘老師,誰會計較他的嬉痞外表?
1992年,黃提源教授決定參選立法委員,許多懷抱崇高理想的教授跟剛剛經歷學運的熱情學生們,就這樣跟著投入選舉。問題是大家都沒有實戰經驗,選舉的種種事務讓大家疲於奔命,競選總部只有一個「亂」字可形容。幸好請到粘老師來主持大局。把演講會、造勢餐會、政見發表、辯論會按步就班的安排妥當,競選歌曲粘老師填詞、文宣粘老師設計、新聞稿粘老師主筆、甚至選民的輓聯也是粘老師寫的。我記得他最愛寫「一別千古」,可以避免送厝的尷尬與麻煩。
那一場選戰最後還是輸了,起步太晚、資源短絀、人脈不夠…都是原因,但是黃提源教授的敢於堅持,粘老師的情意相挺,都讓我印象深刻,更讓我體認到社會運動與政治運動的差別,社會運動為理想堅持,政治運動則為理想妥協。
1990年代,台灣各種社會運動隨著解嚴蓬勃興起,與環境相關的就有反核、搶救森林、反高爾夫球場、反焚化爐…等等議題,各地的環保團體在辦活動時互相聲援,最多的是遊行和抗議,我跟粘老師總是在這種場合碰面。
有一次粘老師得意的告訴我,他身份證上職業欄填的,絕對是全台灣獨一無二的職業──環保ㄏㄨㄥˊ法師,我一時會不過意,心想難道是跟道士、師公分黑頭、紅頭一樣,環保也分顏色嗎?
後來才知道是「環保弘法師」,是他在佛教文化雜誌社任職時的的頭銜,雜誌社幫他開了個「在職證明」就這樣登記在他的身份證職業欄。
2000年後,環保運動比較消沈,街頭被政治議題活動佔據,粘老師改到社區大學授課,還是當「環保弘法師」。2006年,鹿港反杜邦20週年,方儉先生號召環保團體的伙伴們在地球日齊聚鹿港,我跟高清波先生一起參加,高先生在車上還說看到粘老師其實有一些感傷,他年近七十了還在孜孜矻矻的為環境奮鬥完全不照顧自己。」沒想到三個月後,高先生罹患癌症,當年9月就往生了。面對昔日戰友的遽逝,大家傷痛之餘對環境惡化更是不勝欷噓,我才知道原來粘老師也在跟癌細胞搏鬥。可是2007年,在環保署面前舉行環保普渡,粘老師的祭天疏文,再次讓人見識到他深厚的文字功力,也讓人忽略了他的年紀和身體。
回顧近30年來的台灣環保運動,有成功、有失敗、還有更多正在進行中,許多人在切身問題解決或結束後,就退出戰場,也有人在遭受失敗的挫折後選擇離去,更有人以環保運動為跳板,轉換軌道開啟嶄新的生涯與事業。而粘老師在鹿港反杜邦成功後,把「讓台灣回到青山綠水的桃源境地」作為人生的終極目標,竟成為一個追尋戰役的戰士,無論是跨國企業、國營事業、股票上市公司、科學園區、粘老師從來沒有退縮過,他的綠色主張工作室緊緊抓住土地,一步也不肯退。
「不妥協、不求償、不畏縮」,粘老師一路走來,我們大家看到的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猛將,當他嗆馬英九「節能減碳決不是脫掉西裝!」我們拍手稱快、更佩服他的勇氣!
可是,我們有意無意的忽略他的生計問題。這些年來,他的生活極其清苦,我隱約知道高清波先生、林聖崇先生會資助他,其他就靠他自己在社大上課的鐘點費維生;我們沒心肝,他自己也不透露。直到2011年中秋節前,他中風了,連社大的課也上不成了,山窮水盡的他才給我寫E-mail求援。這時有比較多人意識到問題嚴重,也紛紛伸出援手,可是粘老師的身體狀況已經日薄西山了。
今年7月4日我們大家在鹿港文武廟曾舉行了一場音樂會送給粘老師,據陳文彬說,會後他在粘老師的病榻前放音樂會的錄影,粘老師好像還有反應,拔了管居然又可以自行呼吸,我心中又燃起一線希望。但8月7日傳來粘老師往生的消息,我知道我們真的失去他了!7月初環境資訊會邀我寫一篇有關粘老師的文章,我無藥可救的延宕、蹉跎,因為我不知怎麼寫。
「莫謂行為類狷狂,繫心還保衛家鄉,敢輕一死歸塵土,身化花肥蕊更香」,這是粘老師的述志詩,對於他的一生,誰能寫得比這更好、更貼切?他一生的好就讓我們留存在心中,慢慢細數,他留下的風範就讓我們努力追隨,而那那一場場的戰役我們就背著他的神主牌繼續鏖戰下去吧!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別了!永遠的環保弘法師!
鍾淑姬寫於新竹2013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