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突、差異的奇異對話旅程:文化遺產的多面性 | 環境資訊中心
深度報導

衝突、差異的奇異對話旅程:文化遺產的多面性

2013年11月14日
作者:黃舒楣

從2013德國遺產開放日談起──文化遺產的多面性

柏林圍牆紀念公園照片,黃舒楣提供。

種族歧視和屠殺悲劇的集中營、前朝統治者建造的監獄、二戰獨裁者留下的城市狂想巨大混凝土構造,是有「價值」的文化遺產嗎?此般本質敏感又易引起爭議的歷史遺產,吾人應如何看待、詮釋?如何將之融入當代生活?能不能在爭議過程中,讓文化遺產扮演著人與環境之觸媒,促進理解差異、衝突和矛盾,並將歷史遺跡和多元觀點傳遞至未來?

2013年歐洲遺產開放日,共有50餘國參與,德國的主題訂為「善與美之外---令人不舒服的遺產」(台灣常簡稱為「負面遺產」),除了屠殺、監獄、醫療隔離、政爭類型之外,還包括了墓地、工廠、農舍、地鐵工作坑道、戰爭遺跡等常被刻意忽略、被認為不夠壯美、不夠悠久、頗不倫不類的遺產,邀請公眾一起以開放態度,近距離接觸,思考是什麼因素導致遺產造成了人們的不適感受?為何那些價值也值得吾人努力維護?

一、從2013德國遺產開放日,淺談『負面遺產』

講者:林秀叡(布蘭登堡工業大學世界遺產研究所)

首先由林秀叡開場,她很幽默地從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魯蛇遺產」談起,凡有關傷痛、欺騙、抑鬱、污染、恐懼、貧困、疾病、瀕臨死亡的空間經驗,林秀叡指出,都可能和負面遺產有關。「負面遺產並不是新『類型』或新『觀念』...而是能使人將心比心去理解受害者的遭遇和脈絡的一種『空間文化特質』...一直挑戰社會該如何面對傷痛、恐懼、死亡等黑暗面。」

柏林圍牆紀念公園照片,黃舒楣提供。

往往,正面或負面,難以斷言。秀叡當天引用非洲諺語:「除非獅子有他們的史學家,否則所有的打獵故事都只會說獵人有多偉大」,有些文化遺產對於某些人是光榮印記,對於另一些人卻是「令人不舒服的遺產」,意義也是動態的,例如柏林圍牆(1961-1989)原本被西德視為是東德專制政權的負面印記,圍牆倒下後,逐漸被認同為象徵兩德人民追求自由和平的正面象徵,今天,柏林圍牆地景已是象徵當代德國面對過去分裂歷史的指標,可說是意義由負轉正的象徵。

正因歷史沒有單一版本,文化遺產的多樣性更為重要。2005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文化多樣性公約〉強調了文化多樣性和創造性的重要。同年,在Faro通過的〈文化遺產社會價值公約〉更直指「接近遺產的權利就是基本人權」。身為國際最高位階的世界遺產,亦已指定多個背負全人類負面罪行而足堪警醒後代的負面遺產,例如昔日曾為非洲海岸最大的奴隸貿易中心­—戈雷島、波蘭的前納粹奧斯維辛比可瑙集中營、澳洲監獄遺址(18-19世紀英國在澳洲設立了數千所監獄,其中11座殖民監獄已列為世界遺產)、南非曾作為監獄、軍事基地的羅本島(曾囚禁曼德拉)等。

柏林圍牆遺跡,黃舒楣提供。再談到德國響應「歐洲遺產開放日」(訂於九月第二或第三週末,遺產免費開放,不只是文化遺產單位,會由各種單位共襄盛舉,例如捷運公司),2013年以「善與美之外,令人不舒服的遺產」為主題,除了讓社區民眾近距離參與,認識負面遺產—,作為各種承載死亡、悲傷、隔離、迫害的反省轉化基地,還包括了墓地、工廠、農舍、地鐵工作坑道等常在日常生活中遭到刻意忽略、被認為不夠壯美、不夠悠久的遺產。

在台灣,北中南百年刑務所暨周邊聚落的保存困境,反映著台灣獄政文化遺產遭受忽略、迫遷居民而抹去脈絡的過程,還有樂生療養院、文萌樓等案例,一再飽受不同因素的威脅。甚至,她追問,諸如閒置鐵路工業遺產群、沿海重工業汙染地景、過度開發之閑置住宅群…,算不算是社會該反省和面對的負面遺產?

學界曾以幾種內涵稍有差異的字詞來指涉負面遺產,包括「難以面對的遺產(Difficult Heritage)」、「傷痛地景(Traumascapes)」、負面遺產(Negative
Heritage)—常見四類主題:屠殺、戰爭、監獄、隔離(Logan, W. & Reeves, K.,
2009)等等。總和以上,秀叡認為「負面遺產」是一個很難精準翻譯的詞彙,中文字面的簡化表達,可能造成誤解,或甚至引起質問:如果是負面資產,為什麼要保存?

她建議,也許可譯為「深省遺產」一詞,來強調深刻反省、詮釋、轉化為正向力量的意義,避免落入挑起傷痛和衝突的困境,並與廣義上讓人感到不愉快的遺產做出區隔。她很誠懇地邀請大家集思廣益。

最後總結,社會究竟應該如何處理負面遺產,她的建議是:多元認識+適當保存+深刻反省+歷史調查+大眾教育。

秀叡指出了以上的要素,應是循環不已,並期許大家不分背景,走進現場,檢視歷史中的「不悅部分」「保存反映不愉快意義的物件,以提供後代一個機會,繼續參與這個『建構在真實歷史基礎上的反省體悟過程』。」

二、詩意=失憶!?
以柏林圍牆紀念園區談負面遺產於當代都市空間規劃之定位

講者:張弘琪(柏林工業大學環境規劃暨景觀建築研究所)

結合自身的實務經驗以及文化資產素養,弘琪的講演以柏林圍牆紀念園區之構築為例,探討地景型「負面遺產」之成形過程,在都市空間規劃脈絡中,這往往也是詩憶詮釋與反轉失憶相互間的政治交纏。

1989年柏林圍牆倒下以後,究竟要不要保存?怎麼保存?成了眾人爭辯不休的問題。在紀念園區的平面圖中,可見得今日的園區長達1.4公里,規劃了「圍牆與死亡帶」、「城市的破壞」、「圍牆的搭建」及「柏林圍牆邊的事件」四大主題,含括遊客中心、開放空間、悼念空間、紀念碑、展覽教育空間等等設施。透過不同的手法,再現歷史的軌跡,而不同年代的紋理層次以及圍牆邊發生過的歷史事件,藉由保留部分圍牆、展示地下室遺跡與標示自挖逃亡地道軌跡等等方式,一目了然。圍牆不只是隔離兩德、代表冷戰歷史的鐵證,也是見證人們不畏強權追求和平的「負面遺產」。

柏林圍牆公園悼念之窗,黃舒楣提供。

然而,這1.4公里區域的保留,並非一蹴可幾,它其實整整是22年的過程!其中經政治協商以及鍥而不捨的研究,漸漸決定延長保留的範圍。弘琪細說從頭,原來,一開始這城市的人們多數沈浸在兩德統一的狂喜中,很多人甚至對保留圍牆的提案感到憤怒。然而,當「保留圍牆」成為一公共對話之後,儘管爭辯激烈,各方立場辯論,保留之價值也愈辯愈明。弘琪更回溯兩德協商統一時的相關政治協議,其實已經提到了此區段柏林圍牆將適當保留,而這關鍵文件,也為此區段柏林圍牆保留,敲下了確認的一役。

再來,還有許多規劃設計的議題。如怎麼選擇保存的地點?如何保留?都要有歷史和當代城市空間紋理的對話來細細琢磨。在此我們發現歴史場域的保存,大都需要涉及跨領域專業的配合:有些地點的歷史重要性,視覺上明顯可見,有些則深藏不露,挖掘了才能重見天日,甚至還得配合大量的口述歷史、訪談工作,挖掘深藏人心記憶的歷史資訊。

柏林圍牆公園內重現逃亡軌跡,黃舒楣提供。保留柏林圍牆,轉化再現這「沈重的場域」,果然不是一件簡單的工程。然而,今天的圍牆紀念公園已是市民喜愛的公共空間,也是遊客必到景點,圍牆沿線的綠帶,柏林市重要的綠色廊道。透過照片分享,我們看見了圍牆畔,有許多大人小孩都能逗留的地景,可以讓人面對歷史,思考或遊戲其間。

面對如此沈重的歷史,為何德國人可以選擇面對?類似經驗,弘琪引用了德國前總統Weizsäcker終戰40週年紀念日的一段致詞,值得吾人省思:

「重點不在克服(或跨越)過去,那是辦不到。過去是無法事後才修正或竄改。可是,誰不面對過去,在當代就會瞎了眼。」

三、不願面對的紀念碑:一個關於納粹遺跡的藝術計劃 

講者:鄭安齊(柏林藝術大學Art in Context研究所)

安齊從藝術與社會關係的再思考談起,其實,也正是他目前所就讀參與的學術環境(Institute of Art in Context)。在這個重視整合藝術、文化教育進入社會的學科中,安齊和同學、老師們一起參與了2013年九月文資古蹟開放日的實驗性展覽活動,體現了該學程的理念。

可見鋼筋構造的柏林圍牆,黃舒楣提供。他們的整體計劃回顧反省當年希特勒瘋狂的世界之都日耳曼尼亞。夢想著要把柏林建造為世界的首都,當年的納粹政府繪製了柏林大發展藍圖,計畫興建超大凱旋門、機場、各式文化政治建築,是故必須要建造超大「水泥承重體」測試地盤強度。戰爭摧毀了世界之都的夢想,卻留下了超大的水泥承重體在城郊,並且總共澆灌了12650噸的水泥!而水泥承重體並不是靜止的遺跡,其實自1941至今,已經下陷20公分,並且持續下陷中。歷史夢想的殘跡,成了當代人頭痛不已的巨大地景,拆不走也搬不去。

於是,在2012-2013年間,一群碩士學生透過研讀、行動參與,和地區的美山博物館合作,預計在2013年九月提出展演。安齊提出的計劃十分有趣,他回溯歷史,發現當年可能只有一個小鎮摩星根曾經對希特勒的大計劃提出抗議,這為人忽略的歷史啓發了他規劃一場「望向過去的歷史抗爭」,由此提醒當代人,興築偉大城市背後往往有不可計數的強迫勞動和迫遷,在「能夠抗議和不能夠抗議」之間,他在2013年向1945年以前的歷史抗議,暗示着類似的迫遷,其實一再而在地重現在多片刻、多城市。歷史並沒有過去。

柏林圍牆紀念公園照片,黃舒楣提供。

安齊的同學也有各式有趣的計劃。例如有個同學在水泥承重體上繫上了繩子,他要讓每個人體會「徒勞無功的勞動」,或者,是歷史荒謬之難以撼動,持續影響當下。也有人提出了導覽計劃,讓人們有機會聽見大歷史格局隙縫裡的左鄰右舍故事。還有人以水泥承重體的下降速度,計算出終將隱沒於地表的年分,並標記於側,名之為「1942-13242」,將歷史的深度具象化於眼前。

即使水泥承重體是這樣一個多數人曾經想要遺忘、不願面對的紀念碑,它畢竟是如此巨大地存在於城市中、記憶中、居民的每日生活中。藝術讓我們看見了歷史中收拾殘局、安撫未來考古的新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