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子夜輾轉反側於床褥間,意識將醒未醒之際,薄被恍若被旋扭成梵谷意識跳躍的星空,抬眼只見水泥天花板,卻依稀透明稀薄,不斷被拉扯成眾星熒煌之際,我彷彿窺見帝子降兮靈臺,身上披掛卻非芳菲菲襲予之杜若,與郁郁菁菁之蘭蕙,而是集普普之大成的紅綠塑膠瓶蓋,她手捧一只河圖,以燒艾火罐之姿打入我奇筋八脈中,道:你將以肉身,見證島嶼血脈的生住異滅,作為連年晴雨筆耕不輟之天罰。
當我清醒之際,遂發現罹患五十肩、肩頸疼痛與關節炎,之後於新聞反覆播報聲如誦經,我逐漸明白,水庫淤積的泥沙皆是穴位,那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也無法治癒的不得不。
河圖—記神岡浮圳
水氣氤氳中,我閉上雙眼在心中復刻你的形貌,雪色瀲灩的鱗片、一雙鍾靈毓秀的眼,你應當是一尾無角潛蛟,舞動著弓弦般觸鬚,將空氣中稀薄光線如箜篌,像〈神隱少女〉中那凝鍊而肅穆的琥珀川,奏出一曲枕流漱石的水仙操。
睜開雙眼我看見你真實形貌,兩米寬的水道,平淺水流漂浮塑膠袋鐵鋁罐保特瓶,像條晦澀抑鬱的排水溝,或是都市裡一截發黑潰爛的盲腸,注定該被列入都更計畫中來個重點改造,避免影響市容。當然,有時也會有人替你著上一筆嘉年華般的紛紅駭綠,那是鳩佔農地違章工廠的潛行客,將各種不同廢水,暗夜之際,悄悄灌注到你血脈中。
行過神岡浮圳,只見爬藤類紫牽牛,像名姝麗靜女,披薜荔兮帶女蘿。這只看似溫吞、大隱隱於市的水道,若非有人告知,怎知,竟有兩百八十年歷史。
你的上游乃是葫蘆墩圳,浮圳乃是積土累積於平面之上,不同一般向下挖掘的水道,是一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結繩記事,像一只臍帶,將口音不同平上去入的族群,給水乳交融成一起。子非河,卻有河川濟世養民之實,子又是河,如同針線細細將分散的畸零荒地縫襟成細密的沃野,見證河洛人、客家族群血脈相連的開發史。然而子終究非河,你太過平淺,無深淵以生珠,水面太過溫馴,無驚魚龍悲嘯的觸目駭心之景,像路邊一名面容慈祥卻激不起任何一點記憶點的老嫗,即使是日復一日,溫吞為田野灌注豐沛水流,但你幽邃淺狹,註定蛟龍不屑,不能興雲布雨,如同龍生九子,雖有本事,但你注定不成龍。
只因你只是一條圳,一條溫馴如水牛、卻又睿智如老農的人工水道,將己身之血液散布於周匝田野之間,日復一日,健行不怠,結出累累飽滿的稻穗,溫飽吾鄉土地上的人們。
然而,由來農家敬天樂時的純樸,都比不上政客鍵盤上的機關算盡;而一年四季辛勤的糧食自產,都比不上商業利益考量下,開放國外糧食進口帶來的驚人利益,畢竟以畝計價的良田與以坪計價的建地,何者才是賺進千萬財富的聚寶盆,這是政商聯手遮天後玩弄的金權遊戲,那末尾不斷增加被匯入銀行中的零,挑逗肥大的慾念,土地重劃完成之際,龐大糾結的商業利益便是財團不可說的秘密,然而河圖若少了你,過往先人開發的土地史也會成為漫漶的郭公夏五;水經若少了你一筆水氣淋漓的灌注,也將奇筋八脈斷碎不全。
只是面對土地重劃、工業發展,連河川都得被迫填平堵塞,又何況只是平淺的一條圳,但我想問你,你會寂寞嗎?少數曾經盟誓過,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田地成了畸零地,日日夜夜,只有車水馬龍與粗暴的沙石車自你身邊輾過,那水氣淋漓的眼角呀!是否會如霧起時呢?
而那些成為傳說的相信不只你,北有瑠公圳,中部盛名的八堡圳(自從集集攔河堰興建後阻攔濁水溪的溪水,八堡圳早已斷頭,失去分配水流的龍頭功能),乃至南部的嘉南大圳與曹公圳,當最後一道水圳被瓜蔓抄之際,一個沒有故事的族群,正如斷了源頭的河川,最終,人們將失去你的名字,如同失去名字的琥珀川,找不回生命的原鄉,成為一則古老而漫漶的傳說,帶著族群記憶一同殞落。
洛書—記乾旱
甫過杏月,一簇簇紛紅駭綠的黃花風鈴木在台灣各地以燎原之勢起義怒放,耀眼的黃,湛藍的天,以一種絕美又隱晦的姿態,控訴台灣一年總雨量不足。
早在九月,豐丘、信義一帶早已一葉知秋實施乾旱限水,東埔盛名的彩虹瀑布也不見雲霧繚繞的之景,僅存裸露石塊,與水落石出後的寶特瓶易開罐……不可分解垃圾,溫泉鄉中那隻小鹿早已跳躍到祖靈的懷抱,那是工業汙染無法染指的地方,牠也不再回眸凝視,因為再怎麼凝視,也只能看到眾多不可分解的垃圾。
缺水,首當其衝的便是農地休耕。
雖有政府補貼獎助金,但是,暗管將水送入科學園區,這些為台灣賺進大把票的印鈔機,才是政府重視的產業。
因台灣河流短促,由陡峭的中央山脈流入台灣海峽後,加上冬天枯水期,不足以灌溉農地,因此,在有限資源中如何將水資源生生流轉,以溫飽人民的身口衣食,便是先人智慧的結晶,小至水圳挖掘、大至水庫興建,都是水利設施不可或缺的一環,而台灣一年之中雨量進帳最為豐沛的時刻,則非七八月間的颱風莫屬了,然而,去年颱風未準時於夏季來訪的結果,日月潭陸續出現的九蛙為乾旱下了註解,從北到南淤砂堆積的十九個水庫揭露總蓄水量不足,就算有短期降雨,又要如何以三年之艾,治七年之痾。而取自濁水溪之水的集集攔河堰,建造不過十年,原本作用是灌溉中部田地、豢養人民衣食、還兼水土保育的水利設施,但每年卻將三十四萬噸水量輸給雲林六輕工業,最糟的是設計缺失的結果,泥沙淤積量便已達到二分之一,像隻困於淺灘的龍,壽命將盡。
這些都是起源於過度山坡地開發,乃廟堂袞袞諸公不可說又不可觸共業,我們默許著高山蔬菜、高山茶、檳榔樹這些高經濟價值淺根植物日削月朘著我們的山坡地,但卻讓平地良田面臨休耕、水圳填平的命運,山坡地開發後沖刷的雨水飽含高ppm的巴拉松、芬普尼與尼古丁菸鹼農藥……進入體內的四肢百骸,而當六輕所需水量不足之際,只得抽取地下水,彰化、雲林海岸線逐漸鹽化倒退,海平面上升,海岸堆積的漂流木恰似無名塚,眾多守護山林的原木斷頸項而長鍤在握,但沒淤泥又如何藹然微笑。我們常常誤以為他不存在,其實它並不會沉沒,只是我們將會逐漸失去腳下立足的,那用半生積累,以新台幣建造的透天厝、土地和存款。
觸摸台灣粗糙又尖銳的河圖,我感覺水路奇筋八脈逐漸僵硬且疼痛著,日日、夜夜。
望向車水馬龍,忍不住嘆道:「鳳鳥不至,洛不出書,吾已矣乎!」
尾聲:我家住在浮圳路。
一只靜靜湍流的溝渠,將道路分割為左右雙線道,騎乘機車時常會陷入一種奇特的徬徨,往左抑或往右,順著自小靠右的習慣,面對橫躺於前的水道又是一陣疑惑,聽過分隔島行道樹的……卻沒聽過中央以水道間隔的,正進退維谷之際,一陣陣喇叭聲響卻逼得我迅速催油門,但迎面而來的轎車貨車大卡車,卻使我陷入一股猶豫不清的徬徨。
記得古文解釋中,「猶豫」便是一種前進又後退的獸,在分岔路口找不到行進的方向,這幾年閱讀報章雜誌,了解農地徵收與土地重劃等……重大議題,總覺得像是近幾年台灣經濟具體而微的隱喻,卡在環保生態與經濟發展的分岔點,在利益團體與生態環團間的不斷糾葛。
來到婆家不自覺已荏苒五年,隨著身分證上戶籍地的轉換,每當自報家門之時,都要好好解釋一番,此浮非彼「福」喔!但為何名為浮圳路呢?這個疑惑像是瓜藤纏繞的鬚,在心中形成一個問號,浮圳這項水利設施乃是集合先民的智慧與治水工法,在幾十年前的台灣,工商業觸手尚未進佔農村時,水道如葉脈,細密的浸潤著每一寸田土。
住家附近便是散布的稻田,隨著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清晨間叩問漠漠水田的白鷺、八哥、白頭翁、斑鳩與田間最習以為常的麻雀……都是吾鄉最親切的景觀,然而此時日日衣食的稻田卻承載了多少家庭、工業廢水,我終於明白,吾鄉中吸滿鉛鉻汞鋅的稻米,當回溯到最上層的食物鏈,人類身上時,那是無間循環的河圖,在我們血液筋絡中生生世世循環不息,我彷彿預見未來的子子孫孫,徒呼負負尋找每一個水源卻只有乾渴的水龍頭之際,向天空吶喊:水呀!水呀!給我一瓢純淨且無汙染的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