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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櫚油、貿易戰、疫情 中國能打造永續棕櫚油市場嗎?

2020年07月09日
文:蔣亦凡(中外對話北京辦公室資深編輯)、喬西・W・菲利普斯(中外對話棕櫚油研究員)

作為世界第二大棕櫚油進口國,中國應如何打造圍繞這一爭議性商品的全球綠色供應鏈?


泡麵佔中國食用棕櫚油消費量的27%,目前尚未有任何生產商加入永續棕櫚油的承諾。圖片來源:Alamy

可能沒有哪一種原料像棕櫚油這樣無處不在,卻又如此不為人知。

它是土地單產最高的植物油,佔全世界食用油產量的約35%,據說,超市中一半的商品中都有它的存在,從包裝食品到洗護用品、化妝品。它還被用作燃料。過去的十多年來,美國和歐洲為了減少本國碳排放,一度大力推廣源自植物油的生質柴油,導致對棕櫚油這種便宜的原料的需求直線上升。新老需求疊加,造成主產國印尼和馬來西亞的森林被加速砍伐,給油棕種植園讓路。

被毀的森林中,很大一部分是具有特別高的儲碳能力的泥炭地森林,其儲碳能力可達到一般雨林的20倍。當樹木被砍伐,泥炭地被排乾,大量碳被從中釋放,導致源自印尼泥炭地的碳排放連續多年超過整個加州,讓原本為了減排的生物燃料政策適得其反。 2015年起,林木清伐引發的林火也開始失控,並成為一年一度的事件。森林的毀滅還導致包括紅毛猩猩等在內的大量野生動物失去棲息地,威脅其生存與種群延續。此外,棕櫚油產業鏈還存在土地掠奪、童工、強迫勞動等多種社會問題。


印度尼西亞廖內省,泥炭地被改造油棕種植園。圖片來源:Ulet Ifansasti / Greenpeace

面對這些問題,歐洲在去年決定在2030年前逐步放棄使用源於棕櫚油的生質柴油,這將大幅減少對棕櫚油的進口。與此同時,歐美市場對經過永續認證的棕櫚油的佔比也都在上升,永續棕櫚油認證通過第三方監督至少部分阻止有害環境和社會的生產行為。

而對任何一種大宗商品環境永續問題的探究,都不能遺漏中國這個巨大的市場,棕櫚油也不例外。

舉足輕重的市場

雖然沒有強制摻混棕櫚油衍生生質柴油的政策,但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二大棕櫚油進口國和第三大消費國。中國棕櫚油完全依賴進口,上世紀90年代平均每年進口100多萬噸,2000年進口量開始起飛,據美國農業部的數據,2018年中國進口量約680萬噸。據致力於全球環境信息揭露的非營利組織CDP中國項目,對海關總署數據的收集整理,2019年中國棕櫚油量達到了849萬噸,這相當於近年全世界每年5000萬噸左右進口總量的17%。

這種激增,被普遍解讀為中美貿易戰促使中國用棕櫚油替代美國大豆,但,常駐新加坡、長期關注棕櫚油議題的政治經濟學者許幼玲(Khor Yu Leng)告訴中外對話:貿易戰因素被誇大了,根本的原因一來是非洲豬瘟大幅減少了中國市場對豆粕(一種主要的豬飼料)這種大豆油副產品的需求,導致國內大豆油產量下降。二來,相對石化柴油低廉的價格,推高了將棕櫚油作為燃料用於漁船和農機等設備的需求。兩個因素共同造成中國市場對棕櫚油的需求強勁增長。

長期來看,中國對棕櫚油的需求將持續增長,疫情前有預測認為年增速將保持在10%。而隨著放棄棕櫚生質柴油的政策大幅減少了歐洲市場對棕櫚油的需求,同時印度與馬來西亞的一場貿易戰也影響了印度市場,中國市場對兩大出口國而言變得尤為重要。

近兩年來,中國對東南亞棕櫚油衍生生質柴油的進口量正在增加。 2018年中國棕櫚甲酯(一種生質柴油)的進口量增長了將近50倍,達到75萬噸。在去年,中國取消了棕櫚油的進口配額,這被認為部分是為了在國內使用毛棕櫚油(初榨棕櫚油)生產更多棕櫚生質柴油,在當時國際石油價格仍然較高的情況下替代石化柴油。據CDP中國項目從海關總署收集的數據,中國去年毛棕櫚油的進口量從之前的每年幾百噸躍升至近5萬噸。

規模的巨大,永續供應鏈規則的缺失,在這個氣候危機降臨、生物多樣性加速喪失的時代,讓中國棕櫚油供應鏈的永續性問題備受關注。

漫長的「初期」

但是,相比議題的迫切性,中國在永續棕櫚油上的進展卻十分停滯。

關於中國永續棕櫚油推廣的現狀,長期從事減少棕櫚油毀林相關工作的世界自然基金會(WWF)高級顧問金鍾浩如此評價道:「工作啟動很早,卻迄今仍處在相當初期的階段」 。他對「初期」的定義是,包括企業、政府和消費者在內的主要利益相關方還沒有建立共識,連「要不要做」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遑論誰來做,怎麼做。

在中國,這項工作最早或許可以追溯到綠色和平中國辦公室,從2006年開始持續揭露油棕種植在東南亞造成的毀林問題,並向聯合利華、金光、肯德基、雀巢、寶潔等棕櫚油價值鏈上的跨國企業施壓,要求它們停止從事或資助油棕毀林。

但是,至今棕櫚油永續性在中國仍然不是一個公共話題,鮮有媒體報導。這被認為與產地遙遠和中國公眾缺乏環保意識有關。但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是,棕櫚油實在是太隱形了。儘管棕櫚油在中國人食用植物油消費中的佔比高達百分之十幾,但人們通常不知道自己在消費棕櫚油。

在零售市場上,面向家庭的小包裝食用油產品中常見的有大豆油、菜籽油、花生油、葵花籽油等單品油,而棕櫚油卻幾乎永遠不作為單品出現,而只是「調和油」中的一種成分。唯有在商業食用油市場,棕櫚油才被作為單品銷售,以吸引看重其經濟性和油炸、烘焙中良好起酥效果的買家。在食品加工業,泡麵、膨化食品、糖果、餅乾、冰淇淋雖然都普遍使用棕櫚油,但在包裝上卻通常被寫作「植物油」,這被認為是為了避免棕櫚油飽和脂肪酸含量高的名聲引發消費者的疑慮。

這種種因素,都讓大多數中國人對棕櫚油一無所知,更不用說關心它的永續問題。

這個議題上多年來最大的進展,或許是當前世界上主導性的永續棕櫚油認證體系「永續棕櫚油圓桌」(RSPO)在2013年進入中國並工作至今,在發展會員、推進RSPO供應鏈認證的同時,在從消費者,到企業,再到政府的多個層次開展永續棕櫚油倡導。

RSPO的認證標準要求企業確保其棕櫚油生產、銷售或使用能夠保護和鞏固生態系統和環境,尊重人權、惠及社區。這份標準持續更新,2018年通過的最新版禁止了一切形式的毀林。目前,RSPO在全世界有4700多個會員,頒發各類認證證書9000多份,經它認證的棕櫚油占世界棕櫚油總產量約19%。

截至4月底,RSPO在中國已有149個會員,向87個會員頒發了103份認證證書。但是,據RSPO的統計,目前中國認證棕櫚油占棕櫚油進口總量的不足2%,離它之前設定的在2020年實現10%的認證目標仍有不小距離。相比之下,歐洲目前的RSPO認證率達到80%~90%,並追求在2020年達成100%

認證數量不足有多重原因。許幼玲認為,這與中國絕大多數的棕櫚油進口由益海嘉里、中糧、春金等少數大型貿易商控制,而絕大多數國內企業只參與岸上交易有關。數據顯示,2018年,16家進口商控制著中國進口總量的89%,其中5家控制了53%。進口部門高度集中。就這些大型貿易商而言,儘管在世界其他地方它們已經在買賣大量認證永續棕櫚油,但在中國市場它們卻還沒開始這麼做。而國內買家由於只參與岸上交易,使它們難以追溯自己的供應鏈。

RSPO中國副代表萬堅告訴中外對話,正是因此,雖然RSPO的最終目標是推廣經過認證的棕櫚油,但是對於中國市場,他們鼓勵企業加入一種叫做「證書交易」(Book&Claim)的模式。這種模式允許製造商、零售商等下游企業在不實質性購買認證永續棕櫚油的情況下,通過向上游經認證的種植商、壓榨商和小農購買信用值(credits),換得可在自己產品上使用RSPO信用值logo。這相當於鼓勵下游企業先通過捐款來支持永續棕櫚油的發展,以這種形式先「上船」,然後梳理和改造自己的供應鏈,逐步增加認證永續棕櫚油的採購量。

認證不足的另一個原因是,認證油料會有少許溢價,高低不一且缺乏統計,各種說法從3%到30%不等。考慮到消費者對棕櫚油的低普遍認知度,在無法確認消費者願意為溢價買單的情況下,企業普遍逡巡不前。它們常常抱怨,通往認證道路上的一大障礙是「消費者意識不足」。

讓大企業先動

但這種看似順理成章的邏輯也受到了挑戰。

2019年6月,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在北京組織了一場有中國和印尼政府官員、企業、學界、NGO參加的關於永續棕櫚油的對話,會議紀錄顯示,有專家把這種藉口稱作「無稽之談」,認為在中國消費品市場權力高度集中的局面下,跨國消費品製造商不僅能夠、也應該把這種對永續棕櫚油的市場需求創造出來,正如它們在很多別的領域已經做的那樣,而不是坐等消費者把問題提出來。

在UNDP在今年4月發布的一份關於中國和印尼永續棕櫚油價值鏈的報告也指出,貿易環節的市場集中,以及少數企業在零售業的相對主導地位,都為中國永續棕櫚油的發展創造了有利條件。

「要消費者支持,也得先有東西啊。」談及這個話題金鍾浩說道。他告訴中外對話,WWF對於在中國推動永續棕櫚油有著清晰的路線圖——先謀求與貿易、消費品製造業和零售業的領軍企業達成共識,讓它們先動起來,然後尋求銀行的綠色金融、政府採購和集團採購的支持,同時爭取一部分意識領先的消費者的支持。 「必須有人先摸著石頭過河」,他說。

為了撬動一部分大企業的行動,2018年7月,WWF聯合RSPO,以及當時仍隸屬於商務部、會員包括油脂油料相關企業的中國食品土畜進出口商會(CFNA)共同發起了「中國永續棕櫚油聯盟」,初始成員包括AAK中國、嘉吉中國、匯豐銀行、歐萊雅、瑪氏等跨國企業,由它們作為永續棕櫚油議題上的先行者向行業發出倡議。但金鍾浩認為,這些跨國企業在中國的影響力還十分有限,仍需中國領軍企業的承諾與行動。

其中一大領軍者是央企中糧。它是中國第二大棕櫚油進口商,佔2018年進口總量的11%,雖然握有多份RSPO供應鏈認證證書,但是其認證棕櫚油的採購比重仍有巨大的提升空間。去年6月,中糧旗下合資公司、「福臨門」品牌食用油的主要生產基地之一中糧東海「根據客戶的需求」 制定了《永續棕櫚油政策》;11月,中糧集​​團農糧業務的唯一海外統一採購、調配、投資和發展平台中糧國際也發布了它的《永續棕櫚油採購政策》。兩份政策都覆蓋了兩家公司的整個供應鏈。

金鍾浩說,兩家企業發表採購政策是非常積極的一步,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夠看到行動進展。他認為,有越來越多的企業主動公開承諾,並揭露進展,將有利於政府發表引導全行業建立永續供應鏈的政策,讓更多企業走上永續發展的道路。

企業做出承諾並揭露相關信息、接受公眾監督,是認證之外的另一條通往永續之路。 2013年底,控制著世界45%棕櫚油貿易的豐益國際(Wilmar,益海嘉里母公司)發布了世界上第一份「不毀林、不開墾泥炭地、不侵害人權政策」(簡稱「 NDPE政策」),這是在當時RSPO不徹底禁止毀林,同時國際公民社會又持續施壓的背景下做出的承諾,隨後為眾多棕櫚油價值鏈企業效仿。

但是,有了政策之後,如何保證供應鏈路徑的可追溯,又該採用何種評估體係來衡量是否實現了永續目標,依然有大量的學問,如何有效監督以確保政策的執行,也依然是擺在公民社會面前的課題。

CDP中國項目主任張譯戈告訴中外對話,今年滬深股票交易所有望發表「環境、社會、公司治理信息」(簡稱「ESG信息」)強制揭露制度,這也有助於推動企業重視自身棕櫚油供應鏈的環境和社會永續性問題,而棕櫚油一直是ESG投資中環境部分的關注焦點。 CDP中國項目最近發布的一份關於中國棕櫚油價值鏈毀林風險的報告發現,中國絕大多數企業尚未意識到不永續棕櫚油對它們經營構成的風險,這包括失去海外訂單。

政府的角色

當然,政府的角色也至關重要。但是,正如上述UNDP報告所說,中國「迄今為止,尚不存在支持永續棕櫚油的明確且有力的政策信號。」

對此,報告對中國政府提出多項建議,包括:向企業發出清晰的鼓勵實現綠色全球價值鏈的信號,與生產國共同開展永續棕櫚油良好實踐試點項目,以南南合作和綠色一帶一路為框架向生產國提供資金與技術,以及以政府採購、關稅來鼓勵永續棕櫚油貿易,並引導企業採購永續棕櫚油。

不過,還是有一個積極信號在近期浮現。 5月底,由中國人民銀行、國家發改委和證監會聯合發布的《綠色債券支持項目目錄(2020年版)》徵求意見稿中,首次將獲得RSPO等國際永續認證的綠色大宗農產品貿易列入,這表示永續棕櫚油貿易將獲得更大的國內外金融支持。

來自東南亞的許幼玲向中外對話強調了政府間合作的重要性。她說,RSPO這樣由大企業主導的認證體係對小農依然不夠包容(儘管它也在作出努力)。它的一種可能結果是僅僅創造新的市場分層,而非帶來真正的變革。而印尼和馬來西亞政府各自的國家認證體系——ISPO和MSPO——則是旨在包容所有生產者。所以,如果中國能把這兩個認證體系認可為「綠色」,同時與生產國政府合作建立最佳實踐示範項目,甚至是以省與省結對的形式提供技術援助,那麼就會有利於整個棕櫚油部門走向永續。


通過RSPO認證的馬來西亞沙巴小型棕櫚種植園。圖片來源:RSPO : Jonathan Perugia

許幼玲告訴中外對話,在印尼,小農佔據40%的油棕種植面積,相比企業,他們的單產更低、成本更高,高昂的認證費用也往往將他們排除在外。她設想,如果未來中國唯一的棕櫚油期貨交易所——大連商品交易所會有一個來自小農的永續棕櫚油期貨產品上市,那或許會產生非常積極的扶持效果。

永續棕櫚油,是中國如何實現綠色全球供應鏈這個更大命題的縮影。關於這個大命題的現狀,金鍾浩認為還處於研究摸索階段,提起綠色供應鏈,一些人的第一反應仍然是「會不會製造綠色貿易壁壘?」如果部分領軍企業先行,會有利於政府找到關於必要性和可行性的答案,並製定有利於中國乃至全球利益的政策。中國在氣候變遷議題上的態度轉變就是一個先例。

金鍾浩認為,阻止毀林恰恰符合中國的核心利益,這既符合建設「生態文明」、「綠色一帶一路」的戰略,也符合中國作為負責任大國對應對氣候變遷和保護生物多樣性的承諾。這麼看問題,就不會被「綠色壁壘」的顧慮束縛手腳。

「這既是系統破壞的時候,也是系統重組的時候。這是一個積極思考的時候。」——被問及新冠疫情的衝擊及其經濟、政治餘波會如何影響中國關於綠色全球供應鏈的討論,金鍾浩這麼回答。

※ 本文轉載自中外對話〈可持續棕櫚油在中國尋求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