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觀察黑點捲葉象鼻蟲三個多小時捲葉產卵的過程裏,有許多蚊子向我索血。我穿著短袖而露出的雙臂,為了不讓精彩的畫面漏失,只好任由這些蚊類向我索血。當天,肯定超過一百蚊次飽飲我的鮮血。我仍清楚記得自己忙著拍攝黑點捲葉象鼻蟲的時候,幾乎同時有十隻以上的蚊子降落在我的手臂上。我確實感覺奇癢難受,但,我更渴望拍到一連串黑點捲葉象鼻蟲處理一片葉子的全部畫面。
當黑點捲葉象鼻蟲工作到中途,突然選擇中場休息時,我才有時間以我的手掌拍死幾隻蚊子。不過,正當我舉臂,欲拍擊某一隻蚊子時,突然,我停頓了舉在半空中的手掌,反而緩緩放下,垂到腰際,持起相機,慢慢往上,而後湊近,終於拍下了幾張蚊子向我索血的照片。那種感覺很奇怪,因為,我正看著我的血,進入了一隻白線斑蚊Aedes(stegomyia) albopictus的腹部,牠的腹部,慢慢飽滿膨大,半透明著我的鮮血……
拍蚊與拍蚊之間,是不同的。我的意思是以手掌拍蚊(懲罰牠吸我的血)和以相機拍蚊(昆蟲觀察的舉動)是不同的。到底是要拍死一隻蚊子呢?還是該對一隻蚊拍照呢?對昆蟲觀察家而言,拍蚊之前,確值一番思索。
徐基東曾寫過一篇散文,「台灣的蚊化」,刊載於《明道文藝》月刊,在這篇文章的最後一段,他寫道:David Quammen 提出一個他個人如何面對這些被人類歸為「低等生物」的方法,即「正視它們」。他建議在你決定下手打死他們之前,試著與小昆蟲四目相接,……我們既然已經來到這個擁有各種生物的地球上,何不利用這個僅有的機會,好好的研究他們, 管他是蚊子或是甚麼奇怪的東西。
是的,我想這就是昆蟲觀察家的精神了。是否打死蚊子?先別管,重點是,盯著牠、觀察牠、研究牠。
吳明益在《迷蝶誌》也曾提到關於拍蚊這件事。他如此思索:我厭惡油膩還帶著人工香料味的防蚊液,阻撓皮膚讓空氣撫摸的機會。有一陣子則矛盾於是否要用手掌將他們拍裂,把自己的失血索討回來?因為我信佛的朋友P說:他不過是吸你一點點血,你何苦要他的性命?但我終究不是能捨的羅漢菩薩。我想,蚊虫內們也會同意我以手掌跟他們戰鬥,而不是化學武器。
我發現自己在野外遭遇蚊子索血時,對於是否要將牠以掌擊死,並沒有特別執著的看法。許多時候,我啪的一聲將牠打死,完全是反射動作,不假思索。有時,我確實任其索血,不以為意。有時,我會盯著牠看,看我的血進入牠的腹部。有時,我則會以相機再拍一次牠的腹部如何因我的血液進入而漸漸膨大。
對於常去的昆蟲觀察點,我發現,蚊子與我的皮膚早已熟識,達成一定的默契。在熟悉而常去的林間,我被蚊子吸血後,皮膚會浮起一小塊紅腫,癢是有一些,不過還能忍受,且通常會在兩小時內,便自動消腫止癢,就像是不曾發生過蚊子吸我的血一般。但是,這僅限於我常去的觀察點。我還記得第一次到婆羅洲熱帶雨林去觀察昆蟲時,堅持不使用防蚊液。可是那裏的蚊子與我的皮膚算是初次見面,並不熟識。因此,每一次蚊子叮刺後的紅腫,都整整過了一個月才逐漸消腫止癢。我還發現,即使是台灣島內,只要我去到稍遠的,不曾去過的地方,一旦被蚊子索血,往往總要腫癢數天才能消散。
韓少功在《山南水北》裏,幾乎是贊許了蚊子。他認為能被蚊子叮咬算得上一種幸福。他說:《馬橋詞典》的英譯者J.拉芙爾女士來自英國,一個長時間裏靠大量化學藥劑滅殺蚊蟲的地方,一個力圖確保人們不痛不癢的地方。她在八溪峒住了幾日,撓著腿上一串紅斑:「你們這裏的生態環境不錯,居然還有蚊子!」她口氣裏幾乎有一種喜出望外。她似乎覺得,奇癢的紅斑不但是鄉下生活的入門密碼,還是生態安全的必要標識。
張文亮在天下雜誌2009年教育特刊裏,也寫了一小段關於讚揚蚊子的文字:蚊子的動作很像跳芭蕾舞的女生,叮咬吸血時的動作很優雅。
在野外,既然我們無法避免慘遭蚊吻。那麼,至少有那麼一次,別急著舉手拍死牠,試著慢慢地湊近牠,直視牠,觀察牠如何吸你的血,看你的血如何進入牠的腹部,看牠的腹部如何變得鮮紅半透明,最後看牠如何抽出口器,飛離開你的手臂。我想,那肯定也是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昆蟲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