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蟲觀察家的多樣性 | 環境資訊中心
楊家旺

昆蟲觀察家的多樣性

2012年02月05日
作者:楊家旺

我看到吳明益在臉書(Facebook)寫下這段文字:「馬世芳與張鐵志各自代表台灣書寫音樂的兩種風格、兩種節奏,這是我認為下一個世代的散文寫作者,得先成為某種『傾注心力於某個領域的人』,再發而為言,才自然散發出書寫魅力的代表作者。

 

我想起以前自己若看到某作者寫到「滿山遍野不知名的野花」是能接受的,甚至看到「庭院飛來一隻昆蟲」或「一隻蝴蝶停在花上吸蜜」也都非常能夠接受,甚至能夠欣賞。但是,現在我似乎變得有些苛刻了,因為我會很想知道那是一隻什麼昆蟲,或者哪一種蝴蝶。我還會很想問那位作者:「您有沒有數位相機呢?」「您使用電腦上網嗎?」如果以上兩個答案都是肯定的,我會覺得那位作者應該拍下野花的照片,也應該拍下那隻昆蟲和那隻蝴蝶的身影。有了植物和昆蟲的照片後,透過網路,應該去查查看祂們的身世,或者在網路上問一些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我知道網路上那些對植物和昆蟲有所認識和愛好的人,多樂於回答這株植物是什麼,以及這隻昆蟲該如何被稱呼。

植物圖鑑和昆蟲圖鑑的書籍之多,讓我們要再使用「不知名」來形容每一種植物和昆蟲,變得令人心虛,實際上也該心虛。當然,植物和昆蟲的數量之多,即使百本圖鑑也無法一一收錄完整,更何況比對這些植物和昆蟲,有時並不那麼簡單容易。有一些植物和昆蟲的確認,確實只需基礎概念就行,但另一些植物和昆蟲,卻可能需要到比對生殖器或DNA的程度才能確認。但我覺得,至少應該試著去尋找答案吧!畢竟,圖鑑那麼多,網路那麼發達。現在有了數位相機和網路之後,我們可以說植物圖鑑和昆蟲圖鑑的作者增加了百倍之多,原因是他們利用網路空間來呈現他們所整理的植物或昆蟲照片,裏頭也多有文字說明。

於是,植物圖鑑和昆蟲圖鑑不再侷限於書籍,這些暴增的圖鑑作者,來自網路,以他們自己獨有的方式或形式展現他們個人的偏好與面向,這些網路版(同時也是免費版)的圖鑑,幾乎也都附上了中文名,甚至學名,更不受篇幅限制地在圖片量和文字量展現其豐富。於是這些網路圖鑑所收錄的物種量,遠遠超過書籍圖鑑所可以收錄的數量。一本書籍圖鑑所收錄的物種數可能在兩百以內,但是一個圖鑑網站,透過網頁連結,想收錄一萬種生物也不是問題,問題只在於他能不能拍到一萬種生物,並對這一萬種生物進行比對並整理到網站而已。

網路上的昆蟲圖鑑,《嘎嘎昆蟲網》大概是無人能及的。嘎嘎(林義祥)幾乎靠著自己的力量,完成那些昆蟲圖片的拍攝,以及昆蟲身份的確認,還有簡介昆蟲的文字撰寫。當然,昆蟲身份的確認需要許多專家的協助,昆蟲簡介的文字撰寫也需要求助許多書籍。但這些協助通常也是靠著嘎嘎自己的主動積極去詢問與尋找,才得以找到解答的。每一張照片,都是他數不清的野外觀察時數所積累而成;更多數不清的時數,是他坐在電腦前將昆蟲照片和相關文字整理、消化,再撰寫到網路上的。他的這些努力在我撰寫文章的此刻仍然持續著,他已完成的昆蟲和蜘蛛種類的拍攝和整理,已超過七千種,如果以200種昆蟲出一本圖鑑來計算的話,他已經可以出版35本以上的昆蟲圖鑑了。(事實上許多昆蟲圖鑑書都只收錄約100種昆蟲而已)

由於數位相機、電腦和網路的普及,讓數位圖鑑幾乎是以書籍圖鑑的百倍,甚至千倍的速度和數量在網路上增長。因此,若不是什麼稀有種,應該非常容易在網路上找到植物或昆蟲的身份,即使是稀有種,也不太難。真正難以透過網路找到身份的植物或昆蟲,大概是還未被命名的緣故吧!基於這樣的想法,我變得愈來愈不能容忍滿山遍野不知名的野花,(至少也該知道或查到或問到幾種吧?怎麼會滿山遍野卻連一種都不知道呢?)庭院飛來的那隻昆蟲,不然也至少說一下是蟬、是蜂、是蛾、是天牛,或是椿象吧!再不然也該形容一下祂的特徵嘛!還有,在花上吸蜜的那隻蝴蝶,不應該查不到身份才是,因為台灣的昆蟲裏頭,蝴蝶圖鑑是最豐富、最齊全,最不可能找不到身份的昆蟲類別了。

當然,我知道自己這麼說有些苛刻,畢竟有些作家只是以蝴蝶二字來作為某一種象徵意義,是什麼種的蝴蝶根本沒有關係。但我認為即使只認識十種蝴蝶的人,也明白這十種蝴蝶的習性是如此不同,有的飛起來總像急性子,有的飛起來卻是那麼悠緩從容,有的領域性極強,有的性好流浪,在這麼紛繁的蝴蝶種類裏,怎麼可能用蝴蝶二字是去準確象徵某一特定的什麼呢?我是認為,如果對蝴蝶多一些認識,是不是在象徵上也會多一些準確呢?這麼說會不會太苛刻了呢?也許會,但我相信認真的作家會比我所認為的更苛刻對待自己,因為不如此的話,要怎麼超越以前的寫作者呢?更何況,我認為以前要是也有如此豐富的圖鑑,許多作家,肯定,也不容許自己只使用昆蟲,或不知名野花,甚至蝴蝶,這一類不精準的稱呼才是。

我不明白對一個非自然文學作家來說,他們會不會期許自己對每一種植物或昆蟲多認識一些,並覺得這些瞭解與認識對他們的寫作是有幫助的。但我覺得若是身為一個自然文學的寫作者,這樣的功夫顯然必須成為基礎能力。不可能一位觀察鳥類的自然書寫者,在整本書裏,全使用鳥來代稱每一種鳥吧!同理,觀察植物或昆蟲的自然書寫者,也不可能只用這朵野花或這隻昆蟲來代稱每一株植物或每一隻昆蟲吧!

當然,還有那些植物、昆蟲、鳥類的生活史以及自然界被觀察到的現象,自然書寫者永遠都停留在自己的以為、推測、想像裏頭,科普書籍也充斥書市,更何況網路搜尋的功能強大,即使無法全盤了解,至少也能一知半解而非完全不解到只能猜測的地步。

我想起安妮.迪勒(Annie Dillard)在《溪畔天問》25週年紀念版後記第一段提到的一段文字,她說:「1972年10月,我在緬因州海岸的阿凱迪國家公園露營,讀了一本有關大自然的書。我非常欣賞這位作家的前一本書。新書則很陳腐。裡面的每一件事都是這個老套那個老套。老天爺救命,別再來冥想。這個人到底怎麼了?幾十年過去了,就這麼回事兒。他筋疲力竭地去想螢火蟲是如何發光的。我知道,起碼我剛好知道,那是兩種各叫做螢光素和螢光素酶的酵素互相結合而發出光的。假如這位作家不曉得,他似乎應該去學習。那天晚上我在營帳裡看書時心想,也許我可以在還沒厭煩之前,寫寫有關這個世界的事。

書籍和網路如此豐富的時代,出版書籍和發表文章變得更加容易,看似成為一個作家不像以往那麼困難,但事實上卻可能相反,將變得前所未有的困難,或者起碼更加艱辛,因為讀者更容易找到一個作者在書籍裏所犯下的各式錯誤,資訊和知識的取得比以往更加容易,這是一個幾乎不再有百科全書推銷員找上門的年代,因為百科全書就在網路上,免費、快速。而且,這是一個作品的戰國時代,除了書籍、雜誌和報紙,還有部落格、社群網站和電子報,而且後三者的數量一點也不亞於前三者,甚至,後三者的優秀作品將慢慢被篩選出來,慢慢與前三者在品質上不相上下。未來,無論你同不同意,幾乎可以預見前三者無論數量是否減少,後三者的數量肯定提升,甚至品質也會跟著提升。當前三者的書寫型態漸被放棄,後三者的書寫型態漸被接受,質量的超越,將成為必然。這不是說使用後三者作為書寫工具的作者會提升自己的寫作能力,而是擁有優秀寫作能力的作家,會慢慢地、愈來愈自然而然地,採用後三者作為寫作工具。

也許,那是一個全新的書寫時代,也是一個全新的讀者年代。我相信某一些書寫本質是不變的,但也可以肯定另一些書寫本質勢必改變。對昆蟲觀察家來說呢?其實數位相機和網路交流平台早已大大改變了一大批的昆蟲觀察書寫者。或者,也可以說數位相機和網路交流平台創造了一大批以昆蟲觀察作為書寫內容的作者。隨著時間流逝,有一些會放棄,另一些會加入,新加入者會以前人的作品為養份,吸收後創造出更質優更新穎的書寫形式和內容。一些書寫者會慢慢型塑自己的特色。部份「傾注心力」於這個領域的書寫者,將慢慢擁有關注其文字的讀者。屆時,我們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台灣法布爾」來形容每一個未來優秀的昆蟲觀察寫作者。我相信他們將慢慢擁有自己的風格,甚至,他們的名字將成為一種新風格的代名詞。這是必然的,一如其他領域的情形。

這種情形,隨著時間,隨著文章數量的增加,經過汰選,質會慢慢提升,風格會慢慢多樣,終究形成台灣具多樣化性的,具昆蟲觀察能力的作家,也許是散文、也許是小說、也許是科普、也許是繪本、也許是漫畫、也許是我們想都想不到的新文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