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塱壹古道爭議的背後 | 環境資訊中心
公共論壇

阿塱壹古道爭議的背後

2012年03月19日
作者:程一駿(國立臺灣海洋大學 海洋生物研究所)

我記得在90年代初期,剛從國外返回教書時,國內因捕殺及販賣保育類物種遭到國際的制裁,而引發國人對保育及環保意識之覺醒,當時還造成為時不短的「開發與保育」之衝突。事隔20年後這類的衝突再起,雖然問題的形式不同,但處理的方式卻大同小異。這讓我十分感慨,台灣資訊發展何其的快速,全球的保育觀念也早做了全新的詮釋,但似乎國人對這塊土地的認知及求真、求實的精神,仍然停留在萌芽期的「速食麵」階段。儘管今天人人在講求手機的功能有多強、通訊有多快,但對於國際間保育變化的趨勢,卻幾乎「無感」,只是多了操作媒體的手法而已。問題到底出在哪?

葉品妤攝我是因緣際會,有機會參與阿塱壹古道的開發審查案,在審查過程中感受到從所未有的震撼,也找出部分的答案。阿塱壹古道案是近年來最具爭議性的案子之一。這個案子是在公路總局環評中有條件通過的,事情變得複雜化是該公路的台東段已修建,只等屏東段發包後就可動工。屏東縣政府及若干環保團體不欲見到該區的環境遭到破壞,便以劃設自然保留區的作法,擋下了這個開發案,也開啟另一個開發與保育的衝突,而旭海村便成衝突的焦點。

對當地的居民而言,通過環評就等於可以開發,劃設自然保留區就等於公路無望、商機消失、建設停滯、便利性沒有、公路建設的補助及補償金就像煮熟的鴨子飛走了一樣…。對環保團體而言,公路開發就等於環境破壞、小村落的特性消失、髒亂的增加等,而劃設了保留區則代表破壞會停止、好山好水得以保留、可以持續感受過去的古早味…。在兩邊完全沒有交集的情形下,可以想像到的是,兩次審查會都十分火爆。所幸當地居民以訴求為主,因此抗議雖然大聲,人群雖然聲勢浩大,但完全沒有暴戾之氣。

由於是審查委員,和往常一樣,我會仔細閱讀調查報告,且因此案是重大議案,我也事前向一位林務局很有經驗的官員及一位生態前輩請益,聽取他們的建議,審查會當天也聽取抗議村民的意見。此外,因該案的審查委員有環評大老參與,所以我也仔細聽取他及其他委員的建議。說真的,我對於贊成劃設保留區這方所訴求的意見十分失望,反而覺得村民的訴求,比較有道理。身為保育人員,情感上我是贊成劃設自然保留區的,但身為審查委員,我就必須找出足以說服我的專業理由,去阻止公路的開發。

然而,不論是調查報告、環保團體的訴求、審查委員的發言等均偏向情感的訴求,和以生態環境的調查為主,對該案所引發的法令疑慮、村民的顧慮、劃設保留區的真正價值所在、不開公路的替代方案,及保留區劃設後村落的經營管理等等,這些引發衝突的焦點問題,均缺乏周詳的規劃及充分的討論。事實上,這些問題也是其中一位委員不贊成劃設保留區的理由;看不到有劃設的必要性。

說真的,我根本就不信「台灣最後一塊淨土」這句鬼話,由於台灣生態多樣性很高,棲地多樣性自然會很高,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我們隨時都可以找到上百個以上的「最後一塊淨土」!我也無法說服自己,那條古道真正的保留價值,就像那位保育官員所言,古道的價值在於古蹟,而該道路上的古蹟早在台東段修築時就毀了!更令人難以想像的是,真正的古道因沙灘的流失(可能與台東縣大武漁港的興建有關),早就深埋在大海之中。由於該古道是沿海居民在過去的連外道路,因此沒有人會笨到捨棄海岸線不走而去爬山才對,所以目前的「古道」,應是近代人走出的山路罷了。

此外,從一開始就有人不斷的想利用綠蠵龜的議題,作為訴求的重點。身為海龜的研究人員,保護綠蠵龜是我最樂見的事情,但我實在無法將在礫石灘上曝曬的海龜屍體,當成正在產卵的母龜,也無法認同在沿近海覓食的海龜,就是準備要上岸產卵。就像前述一樣,該古道附近的沙灘早就流失了,剩下的少量沙灘因距海太遠,沙層又太淺,早已不合適母龜產卵,加上新版的開發案是鑿山洞而行,這和海中悠游的海龜,八竿子打不上關係!所以在整個過程中,我「苦口婆心」的去打消環保團體這個念頭。說真的,我非常希望她們能將這份熱情,灌注在蘭嶼的海龜保育上,那個島上的海龜族群,在旅遊業及相關主管單位的共同摧殘下,正面臨著滅種的危機!

在另一方面,我也不贊成鄉民為反對而反對,及一口咬定凡是作生態或是保育的委員,就一定是反對開發的一員。同時我也必須承認,對鄉民而言,沒有公路所帶來的生活及醫療上之不便,的確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台灣資訊太發達了,人人都很羨慕交通便利所帶來的好處,哪肯接受外來人所追求的「香格里拉」之觀念?!就和台灣其他的地方一樣,交通不便就代表著人口的流失及文化的沒落,這一點是追求大自然之美的環保分子,永遠不會理解到的,因為他們只是短暫的過客,當旅遊結束後就會回到繁華的都會區,去享受交通便利所帶來的好處。

事情變得十分弔詭的是,在調查單位進行土地所有人清查時,發現有外來商家所持有的土地。過去少有人走動的山路,在網路及媒體的大肆報導下,早已變成了一條新興的觀光道路,部分參與反對劃設保護區的居民,也是該古道上重要的生態解說員!事情至此,很明顯的,該古道已由專業人士的開發型旅遊,逐步邁入大眾化的旅遊模式。由於阿塱壹古道早就不是「台灣最後一塊淨土」了,我們是不是應該考慮它的永續經營?

在60年代當全球環保意識覺醒時,環保還是一門新興的知識,當時有心的人以訴求減少開發來救地球為重點,引發世人廣泛的回響。在大筆金費的挹注下,這個議題在80年代變成顯學,卻也變了調。我不能說它沒有貢獻,但卻培養出一批只會批判開發,卻不知民間疾苦的「基本教義派」分子,他們會要求對方全盤接受他們的訴求,並認為他們的看法是不容質疑的。海龜保育界也出現過類似的現象;認為推動海龜生態旅遊,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不過在90年代中期以後,當保育面臨與原住民利用野生動物及其棲地資源相衝突時,過去的環保及保育觀念就必須加以修正,加上跨學門知識整合的風氣日盛,讓世人對環保及保育,有了全新的詮釋。此時,早期理論中的四大元素;環境、當地居民、開發者及外來使用者(如遊客)中被最忽略的「當地居民」,便逐漸獲得應有的重視。在經濟及社會學家的介入後,許多的數據均證實,適當的當地居民之參與,會帶來開發與保育雙贏的結果,而這其中最關鍵的因素,就是溝通與教育。

在審查會中,我和少數的委員曾經有一段為時不算的討論,試著找出劃設保留區的真正理由,也對縣政府的決定,提出適法性的質疑。到最後我是投下了贊成票,主要的理由是該區域是集水區,這種生態系有著不容破壞的價值,因為當地居民的飲水,及原住民狩獵物種的存活,均與水源的不虞匱乏息息相關,保存它的完整性,對居民長遠而言,其價值遠高於公路開發所帶來的便利性。不過我也建議縣政府,應對決策轉變所產生的適法性提出書面說明,畢竟台灣社會的猜忌太多,沒有合理的說明,只會埋下下一波衝突的種子。

在參與這個案子審查中,讓我最震撼的不是抗議的人潮及與論,也不是網路上大量的報導,因為當審查會決議出來後,就和所有的抗爭戲碼一樣;煙消雲散。讓我最震撼的是,儘管國內出了許許多多的「台灣之光」,研究不斷的講求「攻頂」、「傑出」,投資5年5百億來打造「超英趕美」的研究環境…,社會上對廢核家園、再生能源、環保教育…議題,討論的和顯學一樣。但光從這個審查案及社會的反應可看出,國人,不論是哪一階層,在生態保育的觀念上,依然停留在20年前的世界觀,爭議一起就壁壘分明、不明辨是非了。在這種風潮下,彰化縣的國光石化案,會落得兩敗俱傷的結局,也就不足為奇了。

生態保育的問題是因人而起的,所以核心問題是人而不是自然,不開發或是停止開發,並不代表環境就會愈變愈好,否則地球史上就不會有「大滅絕」及「大發生」的現象。然而,生態保育卻因人的問題,而變成一個非常實際的「跨領域」學門,在這裡「生態」反而成了次要的角色,如何產生替代方案,連外道路的改善,社區的實際參與及經營管理,當地人如何從劃設保留區中獲益(增加收入),如何有效的管制大量湧入的遊客,相關的住宿、垃圾、水源汙染..這些才是自然保留區劃設後所急需面對的問題。雖然在調查報告中有相關的建議,但卻十分空泛,完全不是針對當地社區所設計的。

目前,台東縣與屏東縣政府,為了阿塱壹古道的收費問題爭吵不休,就是沒有完善規劃的結果。如果我們不正視生態保育的複雜性及專業性,而是用簡單的思維去決定社會的走向,那很快的,旭海村就會和台灣多數的偏遠地區一樣;當地有辦法的人會背井離鄉,到較有發展的地方去築夢,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外地來此做生意的「新移民」!.

同步刊載2012年3月號科學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