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埔回來已經兩天了,不時翻看那天(7月18日)拍的影片,「張藥房」倒下變成一堆夾雜各種顏色、已無法分辯是什麼物品的鋼筋水泥;接著怪手把這堆東西一剷一剷放入卡車載走;慢慢地愈來愈平、愈來愈少,終於只剩下一些無法載走、細碎的石塊;工人隨即拿起掃把清理走,終於,夷為平地。第一次能從公義路這邊的住家直接看到對面仁愛路的房子,曾經在這之間的「張藥房」彷彿人間蒸發。
然後下雨了,時間接的剛剛好,空氣中、地上殘留下來混濁的氣息變成泥水,滙集成長長的小河順流進路邊的水溝。不久,路面乾乾淨淨、空氣變得好清新,要不是錄影機留下的記錄,差一點都快忘了剛剛這裏發生過什麼。
不過老實說,讓我耿耿於懷的不是這些,因為這些不會真的就這麼被遺忘,是非還待歷史公斷。而我在意的是,當我拿著攝影機定住畫面拍下這一切時,徐世榮老師就站在我旁邊一步也沒有離開,正確地說,是我們一起拍下了這些畫面。
但反過來說,記者在拍攝過程應該變換不同位置,以取得不同角度的畫面,但為什我沒有,回想起來,是因為徐世榮老師站在那裏,所以我也一直站在那裏。
看到他穿著白襯衫、揹著紅色背包的身影,記者全湧過來想要他說點什麼,但他手揮一揮拒絕了,然後就這樣站在公義路遠望著張藥房的地方。陽光很強,記得我還問他:「老師你沒有戴帽子」,他說:「不用」。接著下雨了我又說:「老師我幫你撐傘」,他又說:「沒關係」,然後就一直就看著剛剛看的地方。
想起幾天前,他在行政院前怒斥副總統、行政院長、苗栗縣長說話不算話,白紙黑字的承諾都可以不認帳。腦中不時閃過那天警察在行政院大門前把他抬走,他不斷大喊:「原屋保留、信守承諾、原屋保留、信守承諾…」。
但那天他沒有說話,眼神很溫和,沒有往前阻擋什麼、對警察客客氣氣,就只是站著一直一直看著前方。以一個記者的直覺,我覺得這樣很反常,也很不安,想說等一下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回想起來是因為這樣我才一直沒有離開。
終於等到怪手開走、警察漸漸撤走、記者也都走了,交通管制取消,仁愛路、公義路又恢復了車流,一切就要暫時畫下逗點。而就在這個時候,徐世榮把背包放在地上,拉開拉鍊,拿出放在裏面的紅色T恤穿上,然後跟誰都沒打招呼就直接穿過馬路走過去,我連放在地上的電腦都來不及收就跟著衝過去,看著他跳過剛剛工人在張藥房原址堆起來的護欄,從地上撿起兩個磚塊,就這樣坐了下來。
來不及想什麼,拿著攝影機匆匆拍下來。到如今不管看多少次影片,我都覺得,那個不說話、眼神平靜,坐在廢墟中的紅色身影,真的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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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徐世榮是2009年6月,那年我剛離開報社成為獨立記者,因為給公視做中科四期節目訪問他,印象中他是那種說話溫和、彬彬有禮、學識豐富的學者。
但接下來,土地徵收事件如野火撩原一發不可收拾,看到徐世榮的機會也愈來愈多,常說人因事件而改變,這句話套在徐老師身上最洽當不過。徐老師也在熱心參與這個世代一個又一個土地徵收案件後,蛻變了自己。
話說我第一次被他「嚇到」是2010年6月19日在新竹縣二重埔土地徵收說明會上,當天縣府在會場佈下大批警力,還用電子掃描器一一檢查入場民眾,更禁止民眾帶水及雨傘進場,入口處還派刑警錄影,監視進出民眾。
警方刻意將贊成、反對徵收的民眾分隔兩旁。反對徵收一邊的民眾,每一排最右邊的位子全被警察佔住,還有數名帶著警棍的警察面對民眾站著。
民眾敢怒不敢言,徐世榮一上台就說:「對我這個50多歲的人來說,好像回到戒嚴時代,新竹縣政府可以自己宣佈戒嚴令嗎?」接著他要求圍住居民的警察蹲下,讓大家看見他說話。原本警察不理,隨後民眾高喊:「蹲下!蹲下!」最後警察真的坐下了,將人民與警方的權利翻轉過來,振奮了二重埔農民。
接下來徐世榮出現在街頭的次數愈來愈多,說話也愈來愈「大聲」,2010年7月17 日農民第一次上凱道,他頭綁布條擔任主持人,多次奮力舉起右手大喊:「土地是我們的、土地是我們的,依憲法規定人民擁有財產權、生活權、工作權,今天站上凱道,我們要要回憲法給我們的基本權利…。」
再來2010年7月27日中科四期相思寮阿公阿媽來到凱道,請總統幫忙保留他們住了一輩子的家,這天徐世榮也來了,再度表示:土地有很多價值,政府應重視並且尊重人民的選擇。社會上還有許多土地徵收問題,這些案子的共同點都缺乏公共利益、必要性、以及不得不徵收的原則…。」
基本上到這裏為止,徐世榮即使再氣,說話還是溫文有禮,批評政策更是引用法條,義正詞嚴,絕無情緒性的謾罵。有時還會為自己偶爾的失控不好意思,而我也因不太習慣他突然的暴衝發言,會把這些畫面剪掉,事後再見到我時他總會說:「謝謝你幫我修飾畫面 ,我那天講話實在太激動了。」
不過,後來他在公開場合說話愈來愈不一樣,他也不再問我、而我也漸漸習慣他的改變。當一個人在某個時間點做了決定,人生就會往另一個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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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訪問徐世榮只要一次就好,因為他不斷反覆說的都是同樣的話,而且經過多年一一檢視,發現他說的話前後一致、就連說話的語氣都沒什麼改變。我想這次大埔事件會讓他這麼受不了,因為一個始終如一的學者,是無法容忍一個副總統、行政院長、縣長可以自毀承諾,進而摧毀他一生信仰的土地正義。
他一直說的是什麼呢?
2011年那年他推動土地徵收條例修正案,當11月11日國民黨立院黨團決議將行政院版、民間版兩個版本逕付二讀,失去了在委員會中經透明公開程序充分討論的機會,並決議12月12日啟動朝野協商、表決。
那時徐世榮說,土地徵收要有六個要件,包括:符合法律規定、公共利益、必要性、比例性原則、一定要是最後不得已的手段、最後才是完全補償。但行政院提出的修正版本只符合第一個要件而已,其他五個要件全都沒有符合,結果這個版本竟然被逕付二讀,「我非常痛心,這種民主是羞愧的。」
2012年4月7日文林苑王家前「都市更新、全民開講」,他說:目前台灣政府的興辦計畫,並無程序可言。當時許多法學者引進行政程序法,希望引進德國的「計畫確定程序」,當政府提出一個興辦計畫,應舉辦聽證、裁決聽證,結果行政程序法第五章「行政計畫」只剩下兩條。
其中第164條只訂了「前項行政計畫之擬訂、確定、修訂及廢棄之程序,由行政院另定之。」而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訂,雖然後來也提出了修法草案,但至今依舊不放過,可見我們的計畫程序跟七十年代一樣,程序只停留在跑程序,沒有實質內容,沒有真的要聽人民的聲音,只願聽建商的聲音、利益者的聲音。
去年「台南市區鐵路地下化工程」土地徵收事件,徐世榮說,政府以工程來評估路線改變是不對的,最重要是有400多戶人家沒有受到憲法該有的保障,這是人家的家耶,不能隨便就用一坪多少錢,就要把人家的家拿走。
他強調,要在保障基本人權的前提下再去談工法及其他,而且所謂的公共利益要大家共同參與、且在嚴謹程序下所形成的共識才是公共利益,不是鐵路省多少錢、工期如何等等。他強調,「基本人權要放在最前面,而不是工程」。
機場捷運A7站徵收他質疑,這個案子只是假借合宜住宅之名,因為總面積226公頃,住商用地近90公頃、產業專用區66公頃,合宜住宅只有15公頃。而這個案子由內政部打著「國家重大建設」推動,一切審查程序也由內政部審查,球員兼裁判,這種審查如何能實現吳敦義說的居住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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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第一次看到徐世榮掉眼淚,是2011年3月10日營建署第三次審查後龍科技園區農地變更案。這次審查是灣寶農民的生死存亡之戰,前一晚徐世榮寫了「還社會弱勢者一個公道」文章,洋洋灑灑三大張,準備當場唸出。
但當天他排在主婦聯盟陳秀枝之後發言,而陳秀枝才剛剛唱了「母親的名」,導致現場氣氛凝重。徐世榮一上台就哽咽到話說不出來,試了幾次發言都不順利,最後嘆了口氣:「看到大家愛鄉愛土、不願意跟土地分離,那份精神讓我非常非常感動,我要謝謝大家,謝謝大家站出來……。」
那次我才真正覺得,一個地政學者心中的信仰是什麼,那就是,盡一切可能、尊重每一個人的意願,全心全意為他們保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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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說:社會不進步,我們媒體要負很大責任,我覺得很羞愧。而每次聽我這麼說,他就會立刻接口:「你羞愧什麼,我們地政界才真的愧對土地,大家都是名校畢業,一天到晚講都市計畫專業,卻用專業去拆人家的房子。」
他也不斷說,學者是最不會被利害牽扯、又有專業可以改變事情的人,如果學者再不站出來本於良知說話,這個社會的公平正義就不會顯現。
這一陣子好多人在說,要改變不對的政策唯有公民的力量。什麼是公民的力量,不外就是你願意為一個不對、且無關你利害關係的事站出來。而我想,這個廢墟中的紅色身影,體現的就是我們一直在追求的「公民的力量」。
※ 本文轉載自環境報導 http://shuchuan7.blogspot.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