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年冬天開始,臺中縣梨山一帶便有一些傳說,內容是附近的山地村「環山部落」,「風水」出了問題,因此青壯年紀的山地人接二連三的死去。「風水」之說雖未必有根據,但20歲到45歲的男人一個又一個死亡,確實引起這個山地村莊中人人不安。
去年一整年,環山部落共死了50餘人,對這個只有500人居住的小村而言,死亡率的確高得怕人。平均每星期死一個人。
除了風水、巫術的猜測外,山胞好酗酒,曾經被列為企圖合理解釋死因的理由。但是這個以種蘋果、梨子溫帶果聞名的高冷地,一向為臺灣地區使用農藥數量最多的地方。農藥遺毒最後成了最可能解釋密集死亡的原因。
如果環山部落的連續死亡疑案可以證實是農藥遺毒之害。將是臺灣首宗農毒入侵環境害死人,規模最大的警報。
上星期二,村裏壯得像條牛的林榮達,居然灰黑著臉鼓脹著肚子「走了」。醫生說是肝硬化,族人們似乎是聽熟了,事實上前不久,同村男子何倉吉、詹進良、梁榮進、黃金旺也都是這個樣子「走」的,一年多來,這種「走」的青壯年男子佔全村約3/1,對這個可怕的數字,山胞有著莫名的驚嚇,只當是風水壞了,中了巫。
曾帶著環山部落族人義務巡邏七家灣溪以保護櫻花釣吻鮭的鄭明能教授,一年多沒上環山,今年春節過後又上環山看年經的老朋友時,卻不敢相信,這些朋友真是「都走了」,那麼的年輕,那麼的健壯;鄭明能以他的環境知識,知道這些朋友不是這麼「巫」走的,而是漫天的農藥微粒,和幾乎是農藥稀釋液一樣的飲用水及浸透毒物的土壤把他們弄「走了」。
這個村的村長梁一正,承襲了泰雅族的和平性格,中等身材,粗壯,族人的連番死亡,讓他每日垂頭喪氣,梁村長感覺得到飲用水有大問題;少數經濟狀況較好的族人,可以一戶湊個幾萬塊錢,老遠的從佳陽山、雪山南蜂引「天水」來喝,但是大多數的族人沒這個錢,只能在遍灑農藥的地表,挖個小池子接些伏流飲用。村長說的很清楚,20年前環山部落的水,捧起來就能喝,今天煮沸了喝,還是持續的出事。
環山部落座落在山谷中,三面環山,這個部落是以它的地理形勢得名。在青翠松柏森林包圍中,環山部落所在的山谷,的確是個仔地方,十分宜人居住。
20年來山胞在此開墾,溫帶水果種植成功之後,坡地全被墾伐成果樹林。包圍環山部落的三面山坡地,自不能免,早已成了竹架子支撐果樹的黃土地。
在這一片植物被剔除的坡地上,水土保持盪然無存,多年來被認為是破壞水庫水質、壽命的元兇。這一直是果農與保護環境者無法溝通的爭點。
在環山部落的山地果農,最近終於感受到的水土保持不良的「恐怖代價」。他們飲水的水源就在三面山坡地的山腳下。
從地理關係很快便可理解,噴灑在這三面山坡地上果樹的農藥,很快在一陣雨下來後便向下衝刷到土地上,並順坡地下降進入山腳的涵水系統。這正是他們飲水的水源地。在水源地附近竟然還有丟棄的農藥、化學品空罐。
自己噴的農藥進入自己要喝的水源地,這應是極為恐怖的事,但幾年來,住在這裏的人,並未警覺。環山部落街道上,除了電線桿懸吊著電纜外,還有另一特殊景觀──與電線一起掛在半空中的PVC管,裏面流的是村人從山腳下引流的泉水,被農藥嚴重汙染的泉水。
除了對這些「致癌水」沒有警覺外,在噴灑農藥時,這些「壯如牛」的山地青年,對保護自己也毫無觀念,長期不穿任何防護裝備在果園施藥。
農藥汙染土地及涵水系統,是近年來先進國家最關切的題目,被列為無長效的農藥,竟然在土地與涵水系統中還有3個月以上的「壽命」。長效者則可長達一、兩年甚至數十年仍可查出殘存。
學者專家對這種汙染只有一句話「敬而遠之」,而且農藥一旦進入人的生活體系就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了。
和環山部落同屬平等村轄區的志良、武陵和勝光三個聚落,都有了簡易的淨水或自來水設備,環山部落當然也知道那樣的飲水比較好,在村民大會中詹秀美和鄭成功兩位族人不止一次提案,政府單位也一再表示支持改善水質,但是始終就沒實施。
和民族英雄鄭成功同名同姓,族人也叫他「民族英雄」鄭成功,種溫帶葉樹也有相當長的時間,雖然他說有的果樹噴個兩、三次就好了,但是他也表示農會的那些農藥效果不好,得靠些農藥商的「新發明」來壓病毒,來剋害蟲;他的話,不就是說環山的病蟲是世界抗藥能力最強的?而梁村長也很坦白的講,全臺灣最毒的農藥全在梨山,而且用量之大,濃度之高、頻率之密,絕對冠於全國。
村幹事陳秀光也是族人,71年東吳大學政治系畢業後就返鄉服務,離開家鄉求學,使得他對家鄉的變化感受到特別強烈,過去,環山地表也和對面那個山頭一樣,松柏間雜,如今,可是夠禿的,除了梨樹,和撐梨枝的竹架,沒有別的了!
族人連番的死,連陳秀光也麻痺了。前不久和村長一起發動族人,在路口整理出一塊墓地,植上松柏,不一會即佈滿個個新墳,村幹事也想不出辦法,只期望族人心理的「巫」能放過他們。
滿佈死亡陰影的環山部落,連宗教似乎都幫不上忙,基督教的安息日教會、長老教會和真耶穌教會,以及天主教堂是族人的心靈所繫,安息日教會的王榮吉牧師關心他們,但是也沒法幫他們改善環境。
環山派出所的羅警員調來這有3年多了,最近也驚訝於族人連番的走,羅警員覺得酗酒也是個原因,早上起來就是米酒加保力達,上山工作也拿這個當午餐,雖然泰雅族有天賦的健壯軀體,但羅警員不認為他們的肝臟能禁得起酒精侵蝕,更何況加上滿佈遍地的農藥。
和平鄉農會的總幹事黃智信對梨山地區的農藥使用相當的不敢恭維,該稀釋1000倍的,有時只稀釋300倍,而且什麼農藥都敢拿來試,這樣幹,人怎麼受得了。
和平農會負責供銷部的劉小姐也說,經常農藥商會針對山胞手上沒有餘錢的弱點,讓他們賒欠,要他們用「新」的農藥;上山的路上還掛著農藥商的廣告,不時土地公廟旁的聚會,也給山胞些小惠,當然山胞會排斥不讓賒欠,且種類有限的農會供應溫和農藥,但是這實在是害了他們。
在環山、梨山、東勢一帶農藥店的市招一家連一家,在這裏到處可見以寧或是松、靈、丹為名的農藥宣傳,路上偶爾有被隨手丟的空瓶。巴拉川除草後寸草不剩的灰黃土地上,緊鄰著一戶又一戶的農家。看過環山部落後,這樣的農村平靜景象,令人感到一種不安在心中騷動。
多年嚐盡「蘋果的滋味」甜頭後的環山部落,是不是正在為這些開發付出代價?政府當局應該快為這個疑案組成調查小組,因為環山部落今天所遭遇的問題,並非環山部落獨有,它可能只是臺灣地區普遍濫用農藥突顯危機的冰山尖頂而已呢!
卓亞雄、楊憲宏合寫。 原載民國76年3月3日聯合報第3版
※ 本文轉載自《我們不是天竺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