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有權威的長輩，有猥瑣的長舌婦，有吃定耶穌的教棍，有蚯蚓般的地頭蛇，有整天談女人卻高戴綠帽的先生，有互相傾軋卻絕不相信自己講出的話的政客....，人多嘴雜，但似乎只有一張口，永遠吐不出新鮮與希望的聲音。
個體生命的流程與演化溝渠一樣，選擇每道歧路關卡之後，無論何等結局，只能愛你所選擇，既無回頭的可能，只有往前梭尋活路，生命過程恆不可逆，但好像只有人類顯現強烈的回顧能力，從個人到集體歷史皆然。
我是個善忘者，篤信當下與遠見，卻充滿不定與變數的廣袲空間。然而，活到浮士德舉毒酒杯欲終結的階段，既無梅菲斯特要來簽約，也乏靈魂可賣，對世事浮泛倦怠之際，無意間翻出大學聯考前的日記，充滿青澀、自我偏見、維特煩惱與多夢挫折的年代，卻常幻想自己是哲學、文學夢境的漂泊者。之後，當兵、上大學，花了約十餘年時光，才逐漸將「自我」拋棄，進入社會人格的培育。超過四十歲以後，寫文章才敢再重拾「我」字。然而，翻閱慘淡青少年時的困惑，竟然與中年困境重合、類似的情結所在多有，這等惶恐，叫我擔憂起晚景的不長進，故而在此，擇取當年雜思記，聊以警惕。
二十四個年頭長長漫漫，足以發生人世間任何滄桑，足以遺忘所有的悲與喜、苦與樂，足以培養出深層的沉默。然而，船過即令水無痕，海灘足印即使無意義，走過、沒走過卻截然不同。
一九七二年之冬
1 驢子尚且怔怔望著自己的影子，我卻看不見自己的陰影：走在燈紅幢幢的街道，我再也找不到自己明確的陰影啊！
2 準備著所謂聯考，三角的正弦波總在癡呆與燥鬱中爬滿計算紙，上下起伏、左右擺盪、虛與實、有與無、知與未知、心與物，我就此滅頂？記住啊，誰教你學習了渾沌時可代替人生的知識！
3 我猛揮著筆，任憑我怎麼畫，我滿足了我之想畫，卻痛苦不堪於我之所畫。
4 自我要求生命的普遍意識，卻畏懼普遍意識馴服自我，不矛盾是給膚淺人排遣時間用，我未曾擁有它。
5 我在酒精缸中養了一條魚。
6 一念瞬存是所好，實現的意念卻不真實。唉！希望是手中的一把沙，愈想把握，流失愈多。
7 我是很糟糕的，如同別人被灌施於一面。讓我存在這時代是莫大的不幸，我讀那些永遠找不到自己的歷史，說智慧毋寧是罐罐毒藥，引導人向非人懺悔！
8 命運對別人是名詞，對我是形容詞。
9 我二十年生涯中唯一能在痛苦與憤怒中，得到破碎的補償便是，將素日所畫的作品撕裂。
10沉默取代了光影，暴燥的死音取代了黑暗，在這斗室蒼白的豆芽卻可成長!?
11十七歲時我常想許許多多的想，無邊無際的亂想；十八歲時，我試著想如何才能不想；直到今天，我放棄了我想與不想！
12一條河流只需順重力的流，一條漁船卻不能只往下流；當重力命令流水奔向懸崖，化成萬千美妙水花，漁夫卻悽慘地控訴上帝。生命就是河流，而你，這可憐的漁夫。
13父親去看戲早早就回來，母親說他浪費，他說戲劇只消看一段便足夠，記憶中他好像未看完任一齣戲。我想父親是對的。我們沒必要把生命的全部，浪費在生活的統一一貫性。
14我傲笑夕陽，因我可站在我的背後看我的剪影，你當然知道，火紅的太陽中傲立著我，那麼輕俏的就可以嘲笑它。
15從我畫架後走過來一村夫，高聲吆喝另一遠遠的農夫：「哎喲！他把你也畫進去了！」，畫中的主角便來要了畫。誰都有權力要他自己，卻只傻得只知道要自己並不存在的影像、形像。
16我在跳繩中才想到究竟有無穿鞋子，我活著才能想到怎麼活，唉！存在主義夠狠。
17藥似乎都是苦的，但以苦治痛好像是不易的定則。
18當生活慣性以常軌逼迫心智就範時，我能否漠視心中的吶喊去遵循，僅僅因「這一切都是為你好」而接受社會的「好意」。不絕不，我尚未窮到如此地步。
19該死的電視噪音，當人類想欺騙自己時，慣用的絕招之一便是可以集體催眠的噪音，電視無疑的，是這時代最佳的工具。
20今早晃蕩走在北港堤坊上，帶回一袋沙、一隻毛蟲、一顆蚌殼、一株麻黃，還有一陣茫然，世界由萬物組合，可有內在秩序相貫串，而我在何處？
21頂著知識的虛榮，我梭巡於知與未知的大洋，我投入智性探討的朋儕群，讓軟體動物孤獨的觸角伸出，卻感到無時不擾、無人不庸。看書亦然，很少有作者不期待讀者跟著他走，更罕見作者要激發超越型的思考；從束縛中掙脫容易，在自由中劃地自限卻不自覺。我不能要求我所存在的社會理解什麼是自由，我只能自身尋求自由的永恆或持續。
22思想與觀念、意念與愛情、親情與舊慣，如微血管佈滿全身而緊纏心靈，每一末梢都是火藥，而天天我讓它嘶嘶燃燒，喊不出救命，無能也不願逃跑。想青天之闊，可是因我泥沼之窄？
23我明白何以喜歡寫沒有墨水的筆，唉！我變成只能看得懂自己筆下的無奈？
24這個人類歷史，無奈、抱怨、憤怒佔據了絕大部份的空白！
25今晨看進小鎮出殯的行列，不死癟罷！
26把一天殺掉何其容易，也何其困難，生活是種壓迫，我活在空間、死在時間；從在於空氣，卻呼吸於水底；我是稻草人，麻雀都啄到眼珠來。
27生日若真有意義，委實也太貧乏了，因為生日何其多。
28這裡，有權威的長輩，有猥瑣的長舌婦，有吃定耶穌的教棍，有蚯蚓般的地頭蛇，有整天談女人卻高戴綠帽的先生，有互相傾軋卻絕不相信自己講出的話的政客....，人多嘴雜，但似乎只有一張口，永遠吐不出新鮮與希望的聲音。
29打開抽屜有種期望，打開心門卻有種滿足或痛楚。
30我的洞穴中存放著許多不是我的東西，走出時惦念，進來時無趣。
31黑暗中渴望光明，但第一道光線總是刺眼。
32能把情感的外衣解除，飄泊是再美也不過的事。
33在一群人中把錢丟到水溝裡，你可學到比看完一本心理書籍更多的經驗，且生動多了。
34死亡最讓人恐懼者乃在未知，若死後可知，則死亡必失去恐懼性，但死亡的原義也將消失。
35凡人的生活慣常把問題當答案，如果不是堅持無知到底，真不知大多數的人如何活下去！
36每個都只是他最好的事實，只是，接近意義邊緣，為何就緊臨一大片無意義!?
37情緒是手中的一碗熱湯，捧著傷己，潑出傷人。
38眼前的一根釘子要比遠處的大樹大，自己的親人當然是好人。
39最窮的時候便是腦中一片空白，有天我會自殺，當我知道我已江郎才盡。
40生活的沃野必須取材於大自然與心靈的互動。
41激烈與激進才是正常才智的展現，但車輛只有在具備煞車裝置，才敢恣意飛馳，反省力即煞車裝置。
42我輕視任何自成體系、自圓其說的論調，沒有一個學說沒有漏洞，沒有一種哲學沒有曖昧與衝突，而把這些歸咎於人類能力的界限，無疑是最大的無奈與悲劇。
43詩人們心中有了惡念頭時就寫詩，波特萊爾真是靠罪惡才開得了花。
44我不能像日曆，過一天就撕掉一天。
45沒受過思想上痛苦洗煉的人，愛是種冒險與盲目的意志。
46啊！音樂！如果心靈有捷徑，音樂必是其一。
47幸福不是由祝福而來。但欠缺祝福的幸福總是殘缺。(原文刊載於台灣日報 199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