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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福相

2001年09月02日
作家:賈福相

六歲的時候,我看著祖父死去,十一歲的時候我看著父親死去,也參加了出葬的行列,看著他們被埋葬,那時對死我有無限的恐懼。醒著時怕睡,睡了怕醒。越想越沒有頭緒。

長大後,經過抗戰、荒年和流離,八千里路逃亡,我看到過各式各樣的死,卻不再有恐懼,彷彿已失去了恐懼的自由。惶惶終日,所想到的是自衛、自立和求生。

中年之後,我的母親和大哥離我而去,我的幾位師長和好友也都先後與世長辭。每每惡耗傳來,我的反應是憤怒悲傷,繼之而來的是對自己生活的種種重新估價,和對人生的唏噓長嘆。

兩個月前,因為小腦中風住院,在神經病科的病房裏,看到了不少病人在生與死的邊緣上踱步,一尺之差,便是陰陽,貧與富、老與少都無分別。更糟的是,有些人雖然活著,卻不能動了、不能講話了。而我自己的情形也很可危,像個犯人在等待最後的判決。

死原來是無歸路上的一座橋,每個人都要經過,公公平平地只經過一次,過去如此,將來還是如此。

因為從來沒有人從橋那邊回來過。彼岸的情形,我們一無所知,有的人用夢,有的人用幻想,有的人用宗教來替橋的那邊寫生。這些描寫多少有些自欺。為什麼靈魂魔鬼和天使都長得像人?不在地上走路,為什麼也有兩條腿?水中有魚,空中有禽,橋的彼岸是個無所知的黑暗,這種環境中的精靈,應該像什麼?

但丁的「地獄」、米開朗基羅的「最後的審判」與羅丹的「地獄之門」是歷史上的大才名作,但他們對橋的彼岸的了解也只是此岸的黑的角落的縮影。



死可以是一種完成,辛辛苦苦的生之旅,奇奇怪怪的生之工程結束了。這段旅途、這件工程超天地之無限,什麼也不是。對我們來說卻什麼也是。



死者完成了,生者呢?那麼多淚、那麼多相思、那麼多無奈。這些傷痛裝在生者的心裏,會裝一輩子。



死原來不是完成,死是生之痛苦。



我倒是贊成禪的撚花微笑、道的無言和陰陽的生生不息。這樣,死就是自然,自然中有苦有樂,橋不再是橋,死也成了生,如此,清風萬里,豈非更活潑而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