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墨磨人 | 環境資訊中心
賈福相

十年墨磨人

2001年06月03日
作者:賈福相

寫作是一件寂寞的事,作家們要耐得住自我隔離的清冷,用靈魂的不安來營造文字。「留學生文學」是不是指中國人在國外用中文寫作,這些人應該更寂寞。

寫作體裁和方法千千萬萬,每一位作者都有自己的生活經驗,都有自己的偏見和執著,由之而發展不的風格和內涵。用文學方式或地域來分類,只是為了方便,只是歷史上一點小趣味。

我是個退休的教授,專業是海洋生物,很多年前,曾做過加拿大亞伯特大學動物系系主任,那時我們系內有三十一位教授,也有成百的博士後、訪問學者和研究生;專業有分子生物、神經生理[RCaJL1]、北極生態、古生物學等等;有的人研究細菌,有的人研究土撥鼠,有的人研究海蛇,也有的人研究會爬樹的魚和不會飛的鳥。每到年終評積時,常常會有些爭論,做細胞生理的人看不起做分類學的,做電生理的看不起做數學生態的,特別是年輕教授們,都以為自己的研究比較重要,比較主流,比較困難,比較不容易出論文,我曾寫了封公開信,說:「所有科學論文只有兩種,好的與壞的,其他的分類只代表個人興趣。」

文學也是一樣,我想。詩、散文和小說,只是體裁和方法的不同,那一種都有好與壞,我們不能說詩比散文好,或小說比詩好。上海文學可能與台北文學口語不一樣,味道不一樣,不一樣不能定好壞,世界只有一個莎士比亞,莊子的逍遙遊,在任何時代的文壇都會閃閃發光。

寫文章的人,和做科學的人一樣,常常都要問自己三個問題:為什麼要寫〈作〉?寫〈作〉什麼?如何寫〈作〉?答案,當然會因人、因地、因時而異。

寫文章我是半路出家,塗塗抹抹也已十年,一九九一年出版「獨飲也風流」;一九九四年出版「吹在風裡」;一九九九年出版「看海的人」;過去一年我替「新觀念」月刊,寫了十幾篇「保育論壇」的短文,現已停筆;一九九九年七月,承聯合報副刊陳義芝先生之邀,在聯副闢一專欄,「星移幾度」,每兩週寫一小品;我的一些講演稿也常見諸報端,那些是比較長篇的議論。十年,不短也不長,走過了一段崎崎嶇嶇的路,轉了幾個彎,對自己的想法和寫法,肯定了些,以下,對提出的三個問題,稍有交待。

〈一〉寫文章因為我有話要說,從小就和草木魚蟲打交道,及長,讀了生物學,教了一輩子大學生物,作了一輩子海洋生物研究,試著了解生命的秘密,但三十年努力,越做越迷惘,對生命的殿堂越離越遠,生物學家說生命個體至少要有三百個基因、要能生殖、要對環境有所反應,這種定義與追求生命意義南轅北轍,到頭來更是愕然。眼看著所愛的草木魚蟲,頻頻被殺傷,有說不出的痛苦,我們忙著發明機器,卻不自覺的成了機器奴隸。從地質學的歷史來看,我們正遭受著第六次的生物大絕滅,因為人的關係。人還在沾沾自喜,人是什麼?今天的教育也在忙著為政治和經濟效力,把學生當成產品,沒有時間想生命的真意義了,沒有時間作夢了。

處在這樣的環境,既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又不能搖旗吶喊,只有寫一寫自己的話,等到無話可說,等到死去,就會停筆。

〈二〉我寫的都是身邊小事,都是感情的一些小波動,也試著檢察人生,我討厭大哭「世界末日」的悲觀者,也不贊成把信心託給宗教的樂觀者。人活著就要爭扎生存;人好奇就要學習;人寂寞,就要去愛和被愛。更重要的是人要追求活著的價值,沒有人對「道德」有專利權,大同世界是從尊敬所有的生命開始。

人也應該瀟灑ㄧ些,如莊子的大鳥,雙翼如垂天之雲,扶搖直上九萬里;如王和卿的大蝴蝶,「掙破莊周夢,兩翅架東風,三百名園一採一個空」,狂狷一點也好。

〈三〉如何寫,對我,是一件困難的事,中文訓練不夠,字彙老是不足,我喜歡詩,卻不會寫詩,行筆太慢,記憶力不好,不敢寫小說,怕寫到後段,前段就忘了,十年來寫的只是些小品和雜文,但也漸漸找到了幾個原則:文章要有故事性,有故事才有趣味,才讀得下去,文章無人讀是一種浪費,但為了吸引讀者才寫文章,更是一種浪費;文章要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要有哲思,庶幾對人生有所啟示;文章要介紹一些新知識,中國的或外國的,人文的或科學的,如此,讀者至少可以學點什麼。

十年墨磨人,我越來越適應自我隔離的孤獨了。在這種時候,才可以想,才可以寫,文章如人生,一定要不斷的求變,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一片和平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