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早夭的楓香 | 環境資訊中心
環境新聞

平靜早夭的楓香

2001年05月08日
作家:陳玉峰

濁水溪一直是我生涯中似遠還近的長夢,夢想將台灣第一大河川的每個源頭發掘清楚,夢想將所有生界傳奇一一釐析,也曾經為瞭解原住民同土地間互動的文化關係,到霧社一所高農授課,然而,近七、八年來遷居台中,身陷文明迷障,多教山林夢境藕斷絲連,往日為山林土地的戰鬥力亦漸萎退,正如移植城市的原生種,奄奄一息,直到日前我重返濁溪的水源深處。

偶然機會,來自南投鄉野一群老師們的邀約,我到賀伯肆虐後災區的桐林與春陽,同所謂偏遠山區的基層教育朋友們,講解台灣鳥的今世前生,討論原住民的文化苦旅,因而結識了許多清新可喜的友人,正如古言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每一部落、每寸土地,兀自開展著奇花異卉的芬芳,緣此,順著雲霧湧進溪谷的行列,我來到濁溪本流旁的平靜部落。

那是奇萊大山南稜擁抱的腹地,標高約一千三百公尺的緩坡,國府冶台後最具水準的命名之一,謂之平靜。平靜國小的前身即日治斗陸、斗截及富士「番童教育所」,一九四六年合併,一九五八年獨立為平靜國民學校,且自一九六八年改訂今名以降,已歷校長更替十一任。我在端午旬日前,初次目睹此一濁水溪畔精緻的小學,旋即被她獨特的氣質所迷惑,因為此地位居濁溪上游大山心臟部位,正是近世山坡地開發最熾烈的部位之一,校區及部落上下山坡,早已濫墾為遍體鱗傷而難覓一里天然,卻在濁溪蜿蜒下切的兩岸,保有原始潤葉林帶,奮力滋長台灣山地最後的一線生機,而且,這部落糾結著泰雅族最深沉的悲劇,台灣史上以台治台的傷痕故里,霧社事件夥同眾多原住民族變遷史的重點驛站,充滿人與天爭、人與人爭、人與歷史拉鋸、這代人與世代人拔河的鮮明色彩,最值得文化深耕而非硬體破壞的荒野。

身為台灣生態的研究耆,嘗遍因過往體制反本土的被排斥,很早之前我即已深切認知政治所堆砌出的謊言金字塔,憤而投入環境運動的螳臂擋車工作,不斷揭發最後讓自己重創的山林不幸,但也從中徹底瞭解學界的偽善與共犯,因而無法獨善其身或只謀取自己研究的快樂,每逢林野小憩,更加質疑研究者的終極意義,思考所有行為在社會的角色,深切體悟歷史發展脈絡,以及文化發展的主、支流與傳承的重要性,因而關注的主體逐次流變為長遠的社教、文化的改革,從而提出隔代改造的構想與嘗試。尤其基層教育的人員培植,最是社會所當重視。在大學的試授相關課程之後,我下鄉梭尋,不意在平靜國小發現自主性前瞻的茁長。

雖然欠缺華麗的辭藻,也無響亮的文宣,在吳校長兩年的經營下,他們刻正開創原文化教學的試驗,收集部落民俗技藝,採風擷俗,試圖自我更新為以原文化為主體的教育單位,每周一天穿制服的規定也有了換成其傳統部落服的構想,連畢業典禮亦適應原住民的營火夜會,他們成功的把學校社區化,且探首社區學校化的醞釀,吳校長贏得了當地部落的信任、自己也付出寬廣的愛心,以平凡生活面點滴的關注,試驗、反省與改善,於是,將觸角延伸土地與自然文化面向,擬從事真正的本土或當地研究與教材的編撰計畫,四出找尋願意協助推動的專業學者,鼓勵老師們跟從外來研究者進行龐雜的專案,再轉化為國小與社區教育的藍本與教材;同時,已申請定期或不定期的各類學科講習會,延聘專業前來授課,種種軟、硬體的措施,在人和、地利的條件下,以一種再謙卑不過的態度,正欲開展的剎那,她被調職了。

歷史除了善於作弄死人之外,對活人可說是極盡諷刺之能事,就連渺小如二十世紀末,台灣多如牛毛的小學校長調動,也要賠上斬斷對原住民文化一絲生機的無奈,當吳校長放下副刊主編來電邀稿撰寫原住民教育心得的話筒,卻接上另一線端意外的錯愕,被告知以隔日公布異動的訊息,而事前並無徵詢當事者的任何意見,遑論地方殷殷寄望。吳校長當夜嗚咽相告,並焦急奔走於其後二、三日,卻坐失一陳百年大計理念的時機,徒呼奈何!?

我無意評論行之有年的教育界輪調制,對南投縣的作業程序亦不宜置喙,然而,在多元族群、多元文化呼聲滿天震響的時下,肯打從理念到意志,以原住民主體文化為教育宗旨依歸的校長畢竟不多見,更難得的是,她已建立原鄉部落的信心,甚至於我也參與其未來計畫的張羅,對此一泰雅部落人類植物學研究的規劃,殆已安排妥當,當然我仍可持續個人的研究調查,卻失卻人地關係的多層意義,就像我二十餘年山林研究慣有的打擊,舊地重遊不復舊生態系痕跡,好似我進行的,只是台灣土地最後遺憾的登錄。

於是,霪雨紛飛的七月午后,我再度驅車上溯山鄉水濱,探視正在打包離情的吳校長,她指著校園左側林蔭小徑,說是已託付下任校長,那排樹不准修剪,好讓人穿越時不得不低頭,我暗自忖度,何時台灣人可以擁有如此的情懷與哲思?我亦懷疑,許多情境下,謙虛與柔順實在不是美德,常態下,任何人都會覬覦吳校長將調往的好缺,離家近、與繁華為鄰、環境優雅、層級高上一截,誰人願苦守窮鄉僻壤,只為三十來個泰雅幼苗?但卻無法理解一個長期用心經營原住民文化的教育工作者,會有責任未了、理想功虧一簣的愴然,開明自由如時下台灣,可有讓理性與情感轉圜的餘地!?

有個藝術家曾告訴我一個淒美的故事。古早有位了不起的玉雕家,有次獲致一塊曠世樸玉,費盡畢生精湛技藝,不捨晝夜的創作打造,終於完成一件空前絕後的完美玉雕。然而,作品完工後他卻陷入極端苦痛的矛盾折磨,原因無他,只因該玉器太完美,他不相信人間得以擁有如此的神器。幾天閉戶困思之後,他作出最後決定,拿起刻刀在神器上劃出一道瑕疵,與其讓俗人毀了它,不如讓創作者留下一縷美麗的記憶與遺憾。我疑惑平靜是不是如此的璞玉,也無從理解吳校長是否就是那位藝術家,但我確信,台灣原文化山鄉又增添了一株早夭的楓香,而山林生機從來都是如此哀怨的結局。(原載於台灣日報 1997/7/15)


本文轉載自【台灣生態研究中心】網站http://alishan.net.tw/tai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