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北大一位友人來信:「…別後月餘,一切可好?寄上一束你在校園的照片,可還記得哲學系的紅門?銀杏樹的輝煌?夕陽的光和影?…現在已經是初冬了,枝椏禿著,葉子落了,秋的喧嘩歸於平靜,是一種自然的歸屬嗎?輪迴給人一種安全感,一種永不失望的期待,…」
一遍又一遍的看著那些照片,不禁跌入一種失落的沉默。醉不須要酒,回憶又何必要照片?
我常對朋友說:「過去四十年,我看過很多大學校園,我認為建築最美的是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但我最喜歡的卻是北大校園。」華盛頓大學校園從山頭緩緩而下,一直到山腳,止於一片湖水,湖旁是漁業學院、海洋學院和醫學院,往山上爬要經過理學院、工學院、商學院、教育學院、農學院和學生中心,全校焦點在圖書館和館前的大廣場。山頂是人文和藝術,一座座歌德式建築隱藏在校園深處,穿插在校園之內有數不盡的花圃和林木,一切都井然有秩序。
比較起來北大校園有些懶散,有些雜亂,零碎的破爛小房子,生存於夾縫之中,房前曬衣繩上,短褲和襯衫飄飄,像杏花村的酒旗。幾條大路旁有成千成萬的腳踏車,密密的擠在一起,是多彩的魚鱗,我常常擔心,自行車的主人怎麼會認得出自己的坐騎?一些近代水泥樓房,髒兮兮的醜陋,點綴在學校的邊緣。主要建築是宮殿式的學堂和四合院,零零落落,出現了,又消失了,每次經過,又陌生又熟悉;蜿蜒的小土山,不知道從那裡起頭,也不知終於何處,未名湖更妙,「未名」也是種「永不失望的期待」吧。那些森森古樹和古樹下綿綿的草坪,突然一座石碑或一塊提字的危石出現了,出現在林中,在湖邊,在路旁,有些已經是百年前的遺物。校園的每個角落都有種「雲深不知處」的神秘。
一九八八年四月我被聘為北大客座教授後,每隔幾年總要去一次,我很喜歡和北大同事們聊天,與學生談課業,更喜歡在校園中漫無目的的遊晃。有一次五月造訪,正碰上梧桐花和洋槐花盛開,滿園花香,入夜,香味更濃,也許是因為窮,也許是不夠現代,路燈彼此相距很遠,燈光微弱,於是,月亮就更大更亮了。在花香中,在月光中獨步,生活是一曲不真實的童話故事。
今年十月底再去北大,天清氣爽,一園秋色,成行的銀杏樹,古老的銀杏樹,黃滴滴如醉如癡,微雨中,我在樹下撿葉子,不其然的有七八位女孩站在我面前,她們是中文系一年級學生,問我在做什麼,於是,我就給她們上了一堂「銀杏」課,「好為人師」的毛病永也改不了,第二天我看到幾位銀杏學生站在「熊貓館」門外,聽我講「生物多樣的哲學觀」。那一晚生態系系主任請很多人吃飯,直到十點,之後有兩位學生陪我逛校園,未名湖上冷風颼颼,我們凍得發抖,但誰也不願回去。
得空去了一趟圓明園,只看了大水法〈噴泉〉遺址,斷壁殘垣,到處是歷史的傷痕。這三百年前的「萬園之園」,佔地十六萬平方米,比故宮還大,法國文豪雨果說:「即使把全法國聖母院的寶物加在一起,也不能與圓明園比美。」一八六O年英法聯軍攻入北京,兩天猛搶,三天大火,一代名園就香消玉殞了。
圓明園歸來,心情像最後的一片落葉,有種暮秋的蒼茫。
回到加拿大後,小病一趟,每天都躲在家中,往往坐在爐邊,捧一杯葡萄酒,看窗外茫茫風雪,看冬陽在枯枝上顫抖,啄木鳥覓食的聲音,像深山古鐘,把我引向遠方,引向那古老的多情校園,我突然想起稼軒名句:「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