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手杖 | 環境資訊中心
賈福相

舅舅的手杖

2000年09月01日
作者:賈福相

一條手杖陪葬舅舅,人和杖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五月的淨空,「舅舅,九十年,風風雨雨,闖南奔北,一路行來,你無愧於人,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平安的走吧!」

台北南昌街舅舅的家中,他的椅子空著,他的茶杯空著,我習慣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扶著他另一條手杖,心中空空洞洞,眼淚把往事洗滌的更清新了:二次大戰期間,在山東鄉下,他是我的啟蒙導師,勝利後,濟南兩年,時相往來,後來他去了瀋陽,我也開始了江南流亡,一九四九年,相遇在上海,一塊到了台灣,相依為命九年,他在軍中,我由中學而大學,而預備軍官,每到週末就到他住地〈大雅、新莊、中和〉看他,我們一塊在小館子吃炒麵,喝紅李子酒,一塊在稻田的竹林旁,看夕陽西下,一九五八年,我去了美國,十八年後再回來,他已年逾花甲,再結婚生子,我也成家立業,之後若干年,每次見面,都坐在他南昌街的會客室裡,他喜歡講,我喜歡聽,講過去,講台灣政情,講教育,講人生,言教身教,五十多年,我的一點小小成就,每一樣都有他的影子。

今年三月見面時,他彷彿變了,臉上看不到笑容,甚麼都鼓不起興趣,那麼孤獨,他對我講「晨昏定省」的意義,他要我替他寫遺囑,叮嚀最久的就是他吉林兩個孫女和台灣一個孫兒的教育。三月二十九日〈星期三〉我返加拿大前,向他辭行時,他緊握著我的手說:「關於遺囑事,等你六月回來再簽字吧,不要擔心我的健康,有了問題,我會立刻通知你,你替我草擬的電報稿,還在我書房內。」

一別成了永訣。

「舅舅,你為什麼不等我回來?」看著他空蕩蕩的椅子,看著他空蕩蕩的茶杯,我怎麼能不哭。

一九九四年夏,我第二次陪他去看望他大陸的家,我們住在長春一家旅館內,鄉下的舅媽來看他,不知為什麼他兩人吵了起來,她一氣之下,奪門而出,臨行,把舅舅的手杖拿走,舅舅有些生氣,抱怨「那個女人」不該把他手杖拿走。

當天晚上,舅舅和我喝了一瓶茅臺,有些醉了,我們在街頭散步,蒼黃的街燈,隱藏在霧中遠遠的星斗,把我們的影子迷亂的畫在水泥地上,一點也不真實,我們步履蹣跚,頭髮被夜露打濕了,…。

「舅舅,那個女人,為你守寡五十多年,因為你在台灣的關係,受了不少罪,從山東被放逐到吉林,靠幾分薄田生活,把兒子養大,為兒子取妻,你才有了兩個聰明的孫女兒,五十多年,她得不到你的人,如今把手杖拿走,是不是有沉重的取代意義?」

舅舅不講話,我們的腳步,踏碎了深夜的街頭。

「你曾經告訴過我,你們在兵荒馬亂中結婚,奉母親之命,你有一百個不願意,但女方卻是完全無辜,是不是有一次土匪來綁票,猛敲大門,她讓你從後窗逃走,自己全身赤裸站在門口,抱住了闖進來的土匪,讓你有多一點的時間走遠?這樣的急智,這樣的勇敢,這樣的犧牲,是不是愛?她等了你五十多年,只拿走一條手杖,不要抱怨吧!」

舅舅還是不講話,我也不知道那裡來的勇氣講了那麼多。

長長的一聲嘆息,是唯一的答覆,也是無言的交代,舅舅八十多歲,我也老了,滄海桑田,在動盪的大潮流中,渺渺茫茫,我們只是一粒微塵,飄東飄西,還可以飄多久?值得珍惜的,唯有人間的一點真情!

過去五年,只要有機會我就為舅舅買手杖,從吉林,從青島,從印尼,從西班牙,從南非,從美國,從加拿大,一共買了七條,每次,舅舅都會說:「你又買手杖幹什麼?一條就夠啦!」幹什麼?是不是每個人有些時候都要奢侈一下?都要滿足一下與生俱來的偶然「佔有慾」?

「天涯路遠,有杖同行,舅舅,放心的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