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孩子一棵樹 | 環境資訊中心
回顧與前瞻

送孩子一棵樹

2000年06月07日
作者:黃怡

隔著時空讀文化圈前輩寫關於台灣的短論,總是別有感觸,短評雖不是系統化分析,然基於作者的學養和經驗,多能指出一些時代的方向,甚至推測社會的發展。台灣在成長,常常卻結不出我們希望的果實,短評中早有預言,令人不禁掩書嘆息:「怎麼真的變成這樣!?」

最近看漢寶德先生新出版的<<不耐平凡>>(天下文化),尤其有這種驚怵與覺悟。作者青壯年從事建築方面教學與實務,後轉而籌建台中的國立科學博物館,以至於現在新創立台南藝術學院,他是國內最早著手古蹟修復整建的專業人士之一,對於台灣如何在傳統中國物質文化的基礎上,與西方科技文明順利銜接,並衍生出自己的特色文明來,可說有非常深刻的貢獻。然而全書充滿隱憂,好像一個辛勤園丁望著看似欣盈的田園景觀,祇有他了解水源的豐匱﹑天候的恆變﹑土壤的積蝕或鳥蟲的益害,他並不是那麼完全樂觀。

<<不耐平凡>>中較令人振奮的一篇文章,當屬「院子裡的大樹」。漢先生講到為了趕自然博物館開幕,不得已從他處遷來一些大樹加以陪襯,但是「我仍然在不十分顯眼的地點栽植了一些幼小的樹木,使它們可以自然地成長」。五﹑六年之內,他為那些大樹操心無數,費盡工夫,勉強使它們有了健康的樣子,心中才輕鬆起來。然而這時,他注意到原來以為不重要的那些地方所栽植的小樹,也已經蔚然成蔭了。他寫道:

「慚愧!這幾年我何曾把心思放在它們身上?而它們竟靠著自己的生命力,愉快地成長起來,趕上了它們的先輩。看它們不夠粗壯的樹榦,它們是年輕的﹑有力的,但在體型上,已經是大樹了。六年是很長的時間,古人說十年樹木,它們已接近成年了。在六年前,我為什麼想不到生命的力量如此美妙,沒有著急地期待它們,卻把心思放在殘根斷枝的老樹上呢?」

文後漢先生的結論是:「文化的發展更是急不來的,急躁祇能創造氣勢,不能培養生命。... 你會發現急躁與否,時間總會流逝的,而且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時間並不如你想像的那麼寶貴,對於成長中的生命,時間並不會浪費。」

這篇文章使我回想到十年前,約翰柏格(John Berger,當代重要的文化評論家,他寫的Ways of Seeing<<看的方法>>,台灣有兩個譯本,很值得一讀)在接受德國時代週報訪問時,曾說:「別人... 工作所創造的世界,即我們承繼的世界。我現在從這個窗戶望出去,祇看到李子樹,而不會想到當初栽種這些樹的人,其實他們種樹時已想到我們了,他們知道李子樹會比他們活的更長久,想像後人會將李子收成釀成酒。」 

我想到歷代文人雅士莫不把樹木當做自然與生命的象徵,而在台灣,一般人對樹木的情感多麼淡薄。我們祇約略曉得森林是蟲魚鳥獸的家鄉,不明白自己所居住的這個小島假使沒有中央山脈及山上樹木成蔭,像一把巨傘遮著我們,蓄積充沛的雨水,台灣在地球上的緯度,和孟加拉國﹑印度﹑沙烏地阿拉伯﹑中非... ,事實上是相同的;我們不懂得感謝﹑珍惜樹木,正因為無知於樹木是使文明改觀的要素之一。

如何教導孩子們關於樹木的事情?他們是我們的後人,而將來這些後人還會有他們的後人... 。相信光靠每年一度的植樹節是不夠的。紀錄片<<詹姆斯狄恩傳>>(這是導演Robert Altman 1957年的力作)曾有一段敘述:狄恩在紐約時,常去中央公園的大樹下坐坐,有時給親友寫信,信中的話,也常是自勉的話。其中有一封信,是謝謝馬奇表弟給他寄來幾幅畫,不過他建議道:

「你畫的士兵開槍射人﹑犯人關在監獄裡,都不是頂好的素材。你所住的地方,有樹木花草,有動物,有人... ,都和樂地生活在一起,好像是受到了上帝的祝福。要畫,就畫畫這一切吧。然而你必須敞開耳目去聆聽與觀察,活的事物難以入畫,因為成長本身本來就是不容易的(It's hard to draw, because it's hard to grow.)。」

馬奇住在農村,人們對於自然與生命是敬重的。台灣的孩子,百分之七十以上住在城市,如何敬重一棵樹?我們何妨學學珍古德(世界知名的研究黑猩猩的專家),她十歲時,外婆給了她一棵山毛櫸樹做生日禮物,小時她開心了也爬樹,不開心了更爬樹,在樹上看書想心事,直到年老,還惦念這棵樹,常爬上去瞭望遠方呢。

如果是自家庭院裡的樹,小孩會天天注意它;如果是野外的樹,小孩可以偶爾去探望它。別人種的樹,小孩自己種的樹,無所謂;樹木的成長代表著生態的存續,從這兒,小孩可以學到生命力與文明力的互動關係。我認為這應該是漢寶德先生寫科學館中大樹﹑小樹的深意:如果對生命有愛,任何時間都不會是浪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