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地暗下來了。夜色的降臨,宛如罩下一層濃似一層的烏色紗帳。
闊葉樹夾道,彼此勾肩搭背之下的林蔭小徑,此時更顯得幽暗而深邃。我們疾行在離開桃源谷往大溪的山徑上,沿著起起伏伏的稜線,向著海岸走去,路徑依舊充滿了爬升與陡降。
其實並不艱難,只是我們已然疲乏,而又有著到大溪車站趕火車的時間壓力。偶爾遇到穿過森林的舊路,會有一種想抄捷徑的衝動,但是望了望隱沒樹林間的小徑,如同隧道般晦暗,只得打消念頭。
懷孕的後期,對山總會有一股無以名狀的思念:那是累積了許久許久的渴慕, 卻只能看山、說山、思想著視野裡如影隨形的山,形同一股一股揮之不去的鄉愁。所以,當阿德提議週日帶小咕嚕坐火車去爬山的時候,我竟有一種從牢籠裡被釋放出來的雀躍。也不顧母親、同事、或者坊間流傳懷孕期間該遵守的諸多禁忌,恨不得飛奔向山……
從大里天公廟旁循草嶺古道上山。在車上興奮過度的小咕嚕,此時已經安靜地伏在阿德背後的揹架裡酣眠。假日的草嶺古道,遊人如織,不時要與對面來客錯身而過,也不少人對阿德的baby carrier提出一番驚嘆或討論:
「哎呀,好像甯采臣!」
「真是偉大的爸爸!」
「像是古時赴京趕考的書生!」
「不、不,像極了唐三藏去西方取經!」
……
直到過了草嶺埡口才擺脫喧鬧的人潮,得以從較高的視角俯瞰東北海岸,凝視漂浮在不遠處的龜山島。放眼秋意點染的芒花簇簇,將青山花白了頭髮。小咕嚕也在這時醒轉,張開骨碌骨碌的大眼睛。自此,他一路都堅持自己走,不管是階梯、草坡、平路、下坡…… 從未喊累。
一如我們每回出遊,阿德在前帶領,野趣信手拈來:野果是童玩、也是零嘴;野花野草是大自然的禮物、是驚奇。小咕嚕一路走著,一路忙著把玩:一下子是拿著自創的「芒花掃把」掃地;一下子是追著路邊的昭和草,用力地把一朵朵小絨球吹開;一下子是觸摸每一株從牛糞上展開的菇蕈;一下子又站在解說牌前的石頭上模仿著樂團的指揮…… 向著遠方無限延伸的步道鋪石,則讓他想起了火車鐵軌下的枕木,而開始「嘟嘟-起搶、起搶」當起小火車頭。
遙望著遠處草原上的牛群以及倚著山勢的梯田,心頭湧升著一股「回到山裡」的幸福感。這一次,我很確定,我們的孩子也同樣喜愛山。
低處的草原上嵌著一汪池沼,裡面悠遊著大群的水鴨;想是冬候鳥已經自遙遠北國來到溫暖的台灣度冬了。山徑旁的樹林裡,不時傳來鴉科鳥類特有的嘈雜絮聒,停下腳步,往往是一群藍鵲一閃而逝。
我們沒有頻頻催促小咕嚕,給予他太多時間壓力。總覺得他願意自己走、並且樂在其中,以一個年僅兩歲半的孩子來說,是十分難得的。
然而,我們終究不得不面對時間的緊迫。
來到桃源谷最精華的路段,是一整片連綿不絕的大草原。那遼闊的氣勢,足以把你的心思和想像帶得十分遙遠。氣象預報東北角將是多雲時晴;此時,雲朵正好將陽光遮擋住,為我們阻絕了西曬的日頭。陽光垂直灑下,將遠處搖曳的芒花映照得金光點點。此情此景,任誰都會有躺下、坐下、在草原上盡情休憩徜徉的衝動。
從草嶺埡口來到這裡,大約是4.5公里的路程。此時已近下午4時,阿德告訴我:我們還有5公里的山路才到大溪,得開始趕路了。
「不會吧?」望著山徑依舊沿著稜線緩緩起降,我竟然也開始憂心忡忡。對照前一天傍晚5點35分左右天黑,我們再不趕路,真的會摸黑下山,甚至連回去的火車都坐不到。
「不能走大馬路下山嗎?我不確定自己肚子這麼大,可以再走5公里山路!」本來還抱著一絲希望,但是,當我在叉路口看到指標:往貢寮11.3公里時,不禁傻了眼。看來沒有更好的選擇,5公里山路到大溪已經是最短的路程了。我有點懊悔自己居然穿錯鞋子,得蹬著這雙硬底、沒有彈性的涼鞋走完全程。
坐在桃源谷的草坡上剝開最後一顆橘子,享受著酸中帶甜的甘美,阿德跟小咕嚕說:「吃完橘子,咕嚕要乖乖坐背架睡覺,把拔就要走很快很快地去追火車了。」小咕嚕自己走了3個小時,此時似乎也開始累了,點頭說好、坐上背架,很快地就進入夢鄉。
山徑盤桓在草原上起起降降,從草原漸漸過渡到森林……
天黑前一個小時,森林裡頭盡是聲響:鳥雀的高談闊論、昆蟲的隱隱絃音,是精采的一天即將落幕前,最為熱烈的禮讚與喝采。山頭上,又是一對曳著長尾羽的藍鵲,寶藍色在沉沉暮色中,依舊耀眼。
疾行間,我時而感受到子宮收縮的緊繃,雖然在平日晨間的散步中也偶而會有,但是不似這般趕路時的收縮強烈。不知道肚子裡的妹妹是否也感受到媽咪急著趕路時緊張的心情?於是,放慢腳步跟妹妹說:「不要怕,媽咪走慢一點」收縮的感覺便會漸漸紓緩。我在疾行與緩行的收放中,維持著某種行走的韻律。
在長下坡的路段,我和阿德也開始感覺到膝蓋承受不住的強大壓力。阿德加上背後的小咕嚕,與昔日重裝爬山的重量差不多了,如此趕路,自是吃不消。我是一時大意帶錯了鞋子,只得默默承受苦果。
天色全暗前,小咕嚕突然醒了:「把拔,馬迷呢?」
我趕快出聲說:「媽咪在前面」
「馬迷,你在做什麼?」
「馬迷在走路呀!」
「我們要去哪裡?」
「我們要去火車站趕火車,所以把拔和馬麻都走得好快好快。」
此時,一閃流螢輕盈地掠過眼前。
「咕嚕,你看有螢火蟲呢!」
天色暗了,海岸線的輪廓依舊清晰,我開始看得見濱海公路上的路燈以及漂浮在海面上的漁火。置身高處,景物恍似慢慢沉入了墨藍色的染缸,夜色是這樣美麗。對我們不啻是種鼓舞。只是,闃暗的山徑變得更加晦暗、朦朧,我也開始看不清楚階梯的界線,心中升起一股踩空跌倒的恐懼,希望能有月光照路。
又是一閃流螢游移飛過。
我突然靈光乍現,拿出手機。手機螢幕的光亮,在黑夜裡迅速被周圍的黑暗給稀釋,其實很難發揮手電筒的功用,但是微弱的光亮,卻正好讓我和阿德隱約看出階梯的界線。一向不崇尚電子產品的我,此時卻感受到高科技的另類妙用。
又是一閃流螢,如同黑暗中劃了一根火柴,點起一陣光明的欣喜……
穿出入夜後人聲已杳的大溪河濱公園,向一位阿婆問明大溪火車站的方向,心幾乎涼了半截:如果記憶中6點的火車沒錯,我們僅剩10分鐘左右可以趕往大溪車站;可是據阿婆的說法,路程還有20分鐘。我們又開步急行軍,像奔赴一個明知不可為的約定。曾經興起攔車去車站的想法,卻覺得可遇不可求而作罷。當我踏著疲憊的腳步走進大溪車站,才發現對面月台上人聲嘈雜,盡是作登山裝扮的人。
「火車應該還沒有來」阿德說。
抬頭望望站內的時刻表,下一班是18:18,不禁感到一絲慶幸。
我們席地坐在月台上,拿出背包裡的食物分享,即便是乾糧,也分外美味。
「火車來了!」
鐵軌消失在黑夜的遠處,亮起一盞明燈,向著大溪站靠近。等待多時的月台上,頓時人聲鼎沸。在我腦海,浮現的竟是暗夜山徑上,與我們邂逅的那一抹抹流螢……
寫于立冬(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