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許多多的宣言,此起彼落,有的空洞,有的焦灼,有的聲淚俱下,有的以空谷回音,都在嘶喊:「地球病了,救救它吧!」
察看病者,按脈或聽診,病情是明顯的,心臟擴大,血管阻塞,頭髮斑斑,皮膚處處瘡痍,脈搏忽急忽慢,肺中有亂七八糟的雜音,淋巴腺聚成一簇簇的結核,全身痠痛,行動維艱了。
病情明顯,處方自然不難,藥的分量,甚麼時候用藥可不容易。最麻煩的是甚麼時候才能復原呢?
我在大學教書,用表格,用數目,談酸雨的成因和殺傷力,談空氣汙染,談食水汙染,談堆積如山的垃圾,談垃圾中的毒素。眼看著農田變為沙漠,眼看著海洋漁業凋零,眼看著熱帶雨林被砍伐。每天有近百種的生物絕跡,一種草、一種昆蟲的死亡,不是自願,而是被人有意無意的宣布了「死」刑,犯罪者不負責任,可以壽終正寢,犯罪者的子孫,五十年後,一百年後,吃虧就大了,付出的代價就高了。
我也去中學演講,在大禮堂講同一個題目,在室外用儀器測量空氣中的穢物。看看四周,被高建築物包圍著,高建築外還是高建築,路邊有幾棵樟樹,一排榕樹,葉綠素已失去了光澤,葉子上蓋著一層灰塵。一里外,五里外,還會看到同樣的樹,樹葉仍被蓋著一層層灰塵,和我談話的學生,十七、八歲,在他們青青年歲裡,環境改變不大。他們夢中沒有青山綠水,他們已失去了選擇。
我告訴他們四十多年前,我也是十七、八歲,沿著小河走兩里路上學,河水清清,河岸上柳樹和楊樹遮成蔭,棲著馬和蟬,蘆葦和月季花叢中藏著蟋蟀和紡織娘,河中有魚,有蟹,水草上有蜻蜓的幼蟲。捕一條魚,帶回家,母親可作薄荷魚湯。爬到榆樹上摘榆錢,爬到槐樹上採槐花,拿回家,母親可以做麵波拉。
魚沒有毒,花也沒有毒。
那時我也有夢,夢中有青山綠水,有高建築物,我可以選擇。
生活是不是為了追求有更多選擇的自由?一隻鳥被鎖在籠子裡,豐衣足食,白天唱著無奈的歌,如果用翅膀碰一碰天上的白雲該多好。
一種歌鳥的族群有1000隻,就是有1000袋基因,後來剩下30隻,就只叫30袋基因了,970袋已失落,可以發展特別歌喉的基因,可以發展為特別羽毛顏色的基因已失去。在「適者生存」的大競爭下,這種鳥已不能適應,雖未絕跡,也岌岌可危了。
我舅舅84歲,離家40年,去年他第一次回去,回來後,臉上的皺紋變得更深。他說:「我回到某縣,某縣不在了,我回到某莊,某莊不在了。不是意外,只是悲傷。」一個人的悲傷,雨過雲煙,很快就會被遺忘,一代一代的悲傷,山和水的悲傷呢?
40年人海滄桑,40年各領風騷,人和事的來來去去都可以了解,河為甚麼乾了,土丘為甚麼不見了,老的廟和碑,還有古樹,到那裡去了。白茫茫一片,歷史怎麼來為?
地球的痛在都市,在鄉村,在中國,在印度,在美洲,在亞洲,在山林,無所不在了。
地球在四十多億年前,開始存在,生物進化已三十多億年,由簡單到複雜,由小到大。每一種生物的基本慾望是求生存,求生存是血淋淋的掙扎歷程,種族之間競爭,個體之間競爭,爭食,爭地盤,爭配偶,同時又要防禦各種敵人和疾病,勝者可以開花結果,可以生兒育女,敗者就死。進化在這些大小競爭中,互相依賴,互相抵制,完成了今天這個生物多樣性,由細菌到人類,五百萬種,欣欣向榮,一個大生命。
這種宇宙觀,這種生物演化的錯縱交匯,兩千五百年前,老子就想通了。他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就是現在的大爆炸原理。就是物理的兩極(相對)論,生物的雌雄有性生殖,萬物因而綿綿不絕,代代演化。生物不能獨立,一定要互相關連,一定要負陰抱陽,才能造成一個多樣性的大合諧,進化過程的大小競爭,正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不施惠,不謀殺,不動而自動,不變而自變。
人類的到來是一百萬年前的事,人類的文化是一萬年的事,而人的為害地球只是近百年的事。
除了生存,人要安全,要成名,要致富,所以人的歷史更悲劇了些。因為侵奪是有預謀的,殺伐是有計畫的。
一個索羅門國王就把黎巴倫的檀香樹砍光,幾百家歐洲海商就把印度的檀香木運完,之後,夏威夷、斐濟、馬來西亞的檀香木都成了富人家中的用具。檀香山不再有檀香樹了。
一棵樹的死亡,是一種棲牠的絕滅,樹上眾生的死亡,只是被「殃及池魚」而已。
人類的短短歷史,已有了幾萬個索羅門國王,幾百萬個海商,殺伐的技術也日新月異。
人類高唱「萬物為我用」、「我是主人」。莊子的「無用」「犬用」之說,孟子「牛山濯濯」的嘆惜,都被忘記,偶然一驚,地球已被蹂躪不堪,很是嚴重了。
鍋蓋下有二十個饅頭,十口之家,每人兩個,百口之家,就只好挨餓,於是有了爭奪,有了流血。一條小草路,一百個人每天走一遭,草仍青青,一萬個人每天走一遭,草變枯黃,一百萬個人每天走一遭,小路變成了沙漠。
人口數量重要,每人的消費也重要,一個紐約人每天平均消耗量等於一個非洲貧民的幾十倍。美國人口只有中國的五分一,但美國產生的二氧化碳,卻多於中國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