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一場有2000多名地方政府官員和企業代表參加的培訓活動在呼和浩特召開,培訓的主題是節能減排和碳達峰。在此之前,以廣袤草原著稱的內蒙古自治區剛剛因為關閉比特幣礦場的嚴厲措施而吸引了全球目光。內蒙古的比特幣挖礦算力曾一度佔全球7.66%。
在「2030年碳達峰、2060年碳中和」的要求下,高耗能的比特幣「淘金熱」在內蒙古正快速褪去。關閉「礦場」僅僅是內蒙古在碳達峰路上邁出的第一步。中國工程院院士、國家氣候變化專家委員會名譽主任杜祥琬在中國新聞社與能源基金會5月中旬舉辦的「國是論壇」上提出,實現碳達峰意味著在經濟高品質增長的同時進一步降低碳強度(單位GDP所排放的二氧化碳)。降低碳強度有兩個實現途徑,一是降低耗能強度,通過產業結構調整來降低單位GDP的耗能;二是優化能源結構,用非化石能源替代化石能源。
這兩條路徑對內蒙古來說都不容易,它既是經濟不發達地區,又是煤炭資源豐富地區,產業結構和能源結構調整存在難題。在能源基金會的分析中,內蒙古碳排放仍在快速增長,人均碳排放位居全國第一,在2018年達到22.8噸二氧化碳當量,遠超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統計的中國人均碳排放量(不到10噸)。能源基金會預測認為,內蒙古將是中國最晚碳達峰的省份之一,預計在「十五五」(2026-2030)期間實現達峰。內蒙古環保部門甚至預計該省要到2035年才能達峰。
重度依賴高耗能產業 經濟亟待轉型
內蒙古作為能源大省,經濟發展主要依靠煤化工、鋼鐵等高耗能產業。「十三五」期間,內蒙古沒能完成能源「雙控」目標。中國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發改委)環資司發文稱:2016年到2019年,內蒙古耗能強度累計上升了9.5%,能源消費總量也遠超「十三五」增量目標。這個趨勢在2020年依然沒能得到改善。在其他省市紛紛實現了能源「雙降」的時候,內蒙古反而迎來了「雙升」。
諷刺的是,能源「雙升」並未顯著拉動內蒙古的經濟。在消耗了全國5.2%的能源的情況下,內蒙古經濟總量僅佔全國的1.7%。能源基金會低碳轉型計畫主任兼戰略規劃主任傅莎在國是論壇上提出,在「十三五」末期,內蒙古的GDP幾乎沒有增長,這意味著它原有的經濟增長模式沒有辦法再創造新的動能。
拿內蒙古的支柱產業之一煤化工來看,煤液化、煤氣化等計畫多數已經不再有利可圖。北京大學能源研究院特聘研究員楊富強告訴中外對話,以大唐集團為例,剛開始在內蒙古錫林郭勒盟地區部署煤化工計畫,是想以當地成本低廉的劣質褐煤生產國內急需的天然氣、烯烴等產品。但實際上,褐煤品質差、成本高、開採過程對水資源和環境危害大,隨著油氣價格快速下降,巨大的投資把企業拖進了「無底洞」。根據界面新聞2016年的報導,大唐煤化工2014至2016三年累計虧損超過116億元。
但內蒙古政府認為,該省承接的一批煤電、煤化工、鋼鐵、電解鋁計畫是響應國家政策要求。當地發改委相關負責人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稱,希望國家在下發地方「十四五」碳強度指標時,對列入國家規劃佈局或核准批复的重大計畫實行碳排放單獨核算,對外送煤氣化等產品核減碳排放量。他們認為,內蒙古在全國的功能定位客觀上造成了碳排放剛性增長。
「可以理解內蒙古政府保發展的想法,但在工作方向上這不利於國家雙碳目標的實現。」世界自然基金會(瑞士)北京代表處能源轉型計畫主任王偉康對中外對話說,內蒙古政府可以從建設性的角度出發,看看有哪些新的發展可能,聚焦產業轉型升級,國家層面也需要對內蒙古的轉型提供更多的支持和幫助。楊富強也認為,將減碳的負擔全部壓給內蒙古等能源大省並不完全合理,但他向中外對話強調,作為利益相關方,內蒙古既然享受了計畫收益,就不能推脫關係,「有收益就需要分攤碳指標,地方要釐清應承擔的義務與責任」。
對於內蒙古產業結構如何轉型,傅莎提出了一些建議。她認為,煤化工基地可以轉型為綠氫化工基地,以乾淨的再生能源替代燃煤,生產甲醇、烯烴等化工產品。此外,內蒙古有再生能源發展的巨大潛力,可以依托市場就近發展相關的產業鏈。在這個基礎之上,內蒙古還可以進一步探索以再生能源為主的、本地的熱力系統,比如利用當地工廠和電廠的餘熱解決供熱問題,不需要新建燃煤鍋爐。
傅莎對內蒙古正大力發展的大數據產業也很看好,風電和太陽光電能為數據中心提供綠電,涼爽的天氣也有利於數據中心散熱。她認為可以藉助大數據的發展,如建設智慧工廠、配備智能能源管理系統等方式,收集、分析數據並控制能源分配和使用,提高能效,給內蒙古的產業轉型提供機會。
煤炭大省還是再生能源大省?
內蒙古煤炭資源豐富,是中國重要的煤炭供應保障基地。「十三五」以來,內蒙古煤炭總產能達到13.4億噸,佔全國的1/4。根據最新的中國能源統計年鑑,2019年內蒙古供電和供熱佔煤炭消費總量的50%左右,火力發電佔該地區總發電量的84%左右,煤電依然佔能源消費主導地位。
在「十三五」期間,內蒙古審批核准的煤電規模在全國位列第一,達2590萬瓩。這還是在國家能源局對該省2020年煤電建設「亮紅燈」的情況下,「紅燈」意味著不能核准和開工建設新的省內自用產能。據楊富強統計,內蒙古「十三五」的煤電存量計畫有1.1億瓩。
傅莎認為內蒙古煤電計畫的激增是因為「十三五」部署的四條外送特高壓輸電線路配套了大量煤電廠。根據新華社2016年的報導,當時內蒙古在大力投資煤炭相關產業以化解產能過剩問題,希望變「輸煤」為「輸電」,並將其視為「增加效益、減少污染、保護環境」的手段。內蒙古自治區經信委主任王秉軍在受訪時指出,特高壓輸電計畫和煤化工計畫將消化當地80%的煤炭產能。
但五年後,政策要求再生能源在電網中的比例提高:2021年發改委發布的指導意見提出,存量煤電計畫要努力就近打捆新能源電力,外送輸電通道再生能源電量比例原則上不低於50%,優先規劃建設比例更高的通道——這意味著電力接收方將更青睞「綠電」。
「對內蒙古來說,審批下來的煤電計畫得上馬運行,但這部分已經快賣不出去了,接收方不想要煤電了,」 傅莎告訴中外對話,「如果僅把煤電當做調節能源來支持再生能源的外送,就要求煤電以非常低的效率運行,對內蒙古來說也會影響收益。」由此她也認為,「十四五」期間內蒙古煤電不一定會再有大規模的新增,「現在能源局在重新審視『內蒙古的煤電建設前景』,內蒙古也在重新做發展規劃」。
內蒙古能源局6月17日印發的通知顯示,當地政府正在「引導煤電由主力電源逐步向『支撐型』、『調節型』電源轉變」,要求到2023年燃煤發電機組完成靈活性改造2000萬瓩,增加系統調節能力400-500萬瓩,以提升再生能源的消納水平。
事實上,內蒙古如果以再生能源來滿足新增的能源需求,將有利於碳達峰進程推進。內蒙古的機遇在於,它不光是煤炭大省,更是再生能源大省,地廣人稀、風光資源豐富。根據最新的中國能源統計年鑑,2019年內蒙古風力發電量排名全國第一,太陽光電發電量排全國第三。當地能源局也進一步提出,「十四五」期間,新能源計畫新增並網規模要達到5000萬瓩以上,到「十四五」末,新能源發電裝機力爭超過1億瓩。
「壯士斷腕」的碳達峰
碳達峰目標逼近,內蒙古的壓力顯而易見,當地政府提出希望得到一定的緩衝期,內蒙古發改委環資處相關負責人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稱:「用9年的時間,想把30多年來所形成的工業產業體系和能源結構扭轉過來,難度很大!」
但多位專家向中外對話指出,越晚退出高耗能產業,越容易造成資產鎖定和資產擱淺。楊富強向中外對話感慨:地方上將面臨的「陣痛」可能不是十年,而是二三十年,「古語說『壯士斷腕』,那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但內蒙古必須加快轉型、整治污染、負重前行」。
楊富強稱,比如當地的煤化工產業,投資巨大,但多數已產生虧損,一旦3至4年都不盈利,後面就無法填平資產巨坑,「虧損了怎麼辦?就要早點關掉」 。再比如石化行業,已經產生了產能過剩的情況,從西部運到東部需要高昂的運輸成本,沒有經濟競爭力,還會帶來污染和高碳排。
王偉康則指出,企業轉型需要得到金融力量的支持。而以城市為單位做轉型,需要更大的資金量,財政和資本市場的投入都不可或缺。「目前來看,產業動的比較快,地方政府認識也比較深,但是金融機構相對來說是有點慢的。」
她舉例說,當地有以化工起家的民營企業注意到生態環保產業巨大的潛在商機,開始考慮轉型,在內蒙古庫布齊地區和河北張家口地區做了太陽光電集中式電站的開發、建設和運營。企業還在2014年成立了專門的生態修復公司,將植樹造林做成了主營業務之一,邊開展生態修復,邊種植經濟作物,將牧民、企業、政府等利益相關方聯合起來,為當地創收。
放眼整個內蒙,這樣的案例非常少。王偉康向中外對話解釋:「民營企業本身去做這方面的轉型是挺不容易的,既要投入資金來轉型,又要保證計畫收益,平衡利潤和利息,以實現對金融機構的承諾,壓力非常大。」
但中國銀保監會政策研究局一級巡視員葉燕斐在上述國是論壇上提出,金融機構的參與需要各地去做一些有利於氣候投融資的示範計畫。「有了好的示範計畫和技術,有了好的商業模式,資金就會源源不斷進去,形成資金和實體經濟的良性循環,」他說,「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怎麼樣有回報。」
傅莎也認為,首先還是需要政府做好自上而下設計,要想明白未來的路往哪裡走。比特幣挖礦喊停只是第一步,政府接下來應該著眼於碳達峰和碳中和目標,以兩個目標為時間點倒推現在的工作重點。政府也應建立技術更新跟資本配置之間的聯動,創新商業模式,產生新的產業機會。最後,政府還需關注社會影響,轉型總會讓某些現有利益方受損,也會讓新的利益方獲利,要實現公平轉型,政府需要探索機制和渠道,建立完善配套政策措施。
※ 本文轉載自中外對話〈碳達峰難題下,內蒙古需要「壯士斷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