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的盲人 | 環境資訊中心
賈福相

看花的盲人

2006年02月12日
作者:賈福相

「妳的花園真出色。」我對花園女主人說,她坐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椅子在花園中央,一襲白衣裙,在7月的陽光下,清潔明亮,她戴了一頂大草帽,我站在她面前,看不見她的臉。

「什麼地方出色?」職業式的口氣,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卻是悅耳動聽,我覺得更接近了些。

「因為花的顏色、形狀、大小,甚至味道配合得非常突然,出奇制勝,很有創意,尤其是花間的幾件石雕……。」

「你到車庫屋頂看過嗎?」她打斷了我的話。

「剛從屋頂下來,我特別喜歡水盆前那一面放大鏡,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水中的小藻和昆蟲,我是個學生物的人,看慣了顯微鏡,就是有點怕樓梯,因為中風後,平衡一直不太好。」

「你真幸運!」

「是的,中風後還可以爬樓梯。」

「因為你還可以看花,我是一個瞎子,3年前就失明了,丈夫是我的眼睛,但每一朵花,每一鋤泥土,每一條小徑,我都清楚,我還可以澆水、施肥,甚至捕捉那些吃我大理花的蝸牛……」

我呆呆地站在她面前,無話找話,時間過得好慢,我決定不提眼睛的事。

「妳經營花園很久了嗎?」

「有7、8年了,年輕時太忙,忙著看孩子,忙著賺錢生活,現在清閒下來,與花的關係越來越近。」

我向她舉手敬禮,說聲再見。

愛德門頓園藝協會每年舉行一次私家花園比賽,由40幾個參選花園選出20家:有房前裝飾園、房後裝飾園、水園、玫瑰園、盆景園、袖珍園、多年生花園、一年生花園、豪華大展園、蔬菜花卉混合園等項目,每種花園選出3名,有的可以選入不同項目,7月底的週末,被選中的花園開放,讓人參觀。過去2年,我和妻子總要去看花、看花園、看看花的人,我們帶了三明治和咖啡,順便找一落腳處野餐。

養花人和看花人都是同一類型:友善、溫和、多話、聲音大、喜歡笑。每一家花園都有特色,都是花園主人的簽字。

一輛遊覽車從鄉下帶來30幾位老人,他們白髮飄飄,步履維艱,手杖在水泥地上嘟嘟的響,一下子占滿了整個花園,擠來擠去,品頭論足,一位老先生對他的女伴說:「我最喜歡的還是妳的兩朵花。」他的女伴好像臉紅了一下,悄悄的說:「可惜我的花已式微了。」他們不是看花,他們在談戀愛。

花要落,人要老,老人與落花,一樣自然。

退休後才發現花園的多姿,一年七個月慘澹經營,有疲勞,有失望,有嚮往,有期待,也有恬然的喜悅。想起陶淵明的歸田園居:「少無世俗韻,性本愛丘山……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返自然」是我們花園的主題,我們保留了一片楊樹林,林中有野花雜草,有十幾種櫻桃和樹莓,各得其所,自生自滅,另外妻子開闢了2個花園和31個盆景,我自己建立了一座石頭園,夾雜其間有9棵小長青樹和11簇藍草,在東籬旁我又種了幾百棵花,爬在籬上的是牽牛花,站在後排最高的是向日葵,蹲在前排最矮的是三色董和秋海棠,不高不矮站在中間的是5種嬰粟,罄粟不同於別的花,只有4個花瓣,含苞時如怕羞少女,低著頭,花開時是少婦,仰頭吐蕊,恣意招搖,花落後洗盡鉛華,有母親的莊嚴,驕傲地捧著一嬰粟米。我特別中意喜瑪拉雅藍嬰粟,它們有一種使人終生難忘的藍。

晚夏的夕陽把麥田染成黃金,天空映成彩虹,各種顏色在樹葉土、花瓣上輕輕顫抖,蝴蝶和靖蜒在花上來回巡邏,杯中歌鳥好像在慶祝什麼,呢喃一些細碎的歌,這時,我喜歡走入黃昏,一杯酒,一小碗花生米,坐在涼台的椅子上,安靜地想,想遠方的故人,想送花的心友,也迷憫著:「當我離去時,花還會繼續開嗎?」

我覺得很幸運,我可以看花,我不是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