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香港全民投票選詩,結果孟郊的「遊子吟」得票最多,這是一首五言古詩:
慈母手中線,
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
報得三春暉?
這首詩能贏得大眾愛好,千年不衰,也許是因為詞簡意清,朗朗上口,也許是因為說中了人間一個大題目─母愛。如果沒有母愛,滾滾紅塵也只是茫茫荒原。
愛很複雜,永也理不出頭緒,父母之愛最是原始,最有世界性,深深的藏在基因中,很多動物,從昆蟲到哺乳類都有父母為子女損命的故事,如白居易的「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寫鳥類之愛。
上週末,四歲的雙胞胎孫女們,到我家來晚餐,妻子嫌她們太纏人,說:「不要老是喊狼來了,喊多了,自己會吃虧。」他們馬上靜下來,問:「甚麼是狼來了?好狼還是壞狼?要不要躲起來?」她們的母親,我的女兒,把她們抱在懷中,安詳的告訴他們那個「狼來了」的故事。
這是一個流傳很廣的寓言童話,大意是說有一個鄉下牧羊兒,整天在郊外與羊為伴,很是寂寞,只有大喊「狼來了」的時候,村民們才放下工具跑來幫忙趕狼,牧羊兒覺得好玩,所以,每感寂寞就大喊「狼來了」,幾次之後,村人不再相信,有一次真的狼來了,他再喊也無用,結果狼把羊吃掉了。女兒講這個故事,加油添醋,就地取材,又講道理,又講生活中的細節,又講人與人的關係,一會兒用比喻,一會兒用重言〈爺爺怎麼說,奶奶怎麼說〉,娓娓道來,活潑自由,足足講了十分鐘。我坐在一旁,全神貫注,從孫女們臉上變化的表情,看到了她們腦中處理故事的脈絡,但最感動我的是女兒講話時的神情和姿式,我突然看到了母親,記起了許多個母親的故事。
十五歲離開母親,一別成了永訣,彷彿還是昨天,半個世紀已經過去了,母親去世也快四十年,她的遺像掛在我書房,有時候,夜深人靜,讀書或寫稿倦了,視覺矇矓,在蒼黃的燈光下,我會看著母親的微笑久久發呆。
母親屬羊,十八歲出嫁,未嫁時姓張,好像沒有學名,乳名我們都不知道,嫁後連姓也沒有了。她二十歲時生了我大哥,我出生的時候,她已經三十六歲了,我也屬羊。母親有標準的小腳,很懂得穿著,皮膚又白,是我們地方上有名的體面女人,她說話得體,村中人家有時請客吃飯,總是請母親做陪客;母親不識字,記憶力特別好,我們兄弟姊妹六人,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沒有一樣她不清楚,有時我們找不到衣裳或用具,只要問母親就好了。
母親笑起來很好看,她常常笑,我們都喜歡聽她講故事,母親生氣的時候,眼睛像把劍,我們都怕她發脾氣。
有一件事,我永也不能忘記,我八歲的時候,剛過了年,母親在我口袋中找到了一個鼻煙壺,小巧精緻,顏色鮮艷。她問我:「瓶子從那裡來?」「在街上撿到的。」她又問:「瓶子從那裡來?」「叔叔送我的。」母親的臉色變得很嚴肅,第三次問:「瓶子從那裡來?」「從叔叔家中偷來的!」她把瓶子還給我,要我立刻做兩件事:第一把瓶子當面還給叔叔,並且道歉;第二如果叔叔罰我或打我,不可以還口。想到要當面承認偷東西,就滿頭大汗,既不能哭,又不能生氣,而且毫無選擇。走到叔叔家,按母親的吩咐說了實話。一個八歲的孩子,那麼沉重的腳步,那麼遙遠的路。
叔叔沒有生氣,也沒有罰我,喘了一口大氣跑回家,告訴了母親,她甚麼話也不說,只緊緊的抱著我,她的眼淚掉在我前額上,涼涼的,與我的汗水和在一起。
母親活了六十八歲,生在一個貧困的農家,清代末年地方上貪官污貧,到處有土匪,經歷八年抗戰,五十歲就守了寡,管理一個大家庭,為每個孩子擔心受怕,一切只是為了生存,二次大戰結束後,社會更是無法無天,那時我離開了她,以後的日子,我不知道她是怎麼過的,後來才知道,每到我的生日,她都拜佛燒香,一個人偷偷流淚,那樣的歲月,那樣的生活,不讓她的孩子走錯一步路,那裡來的勇氣和智慧?
又是夜深人靜,又是視覺矇矓,推卷而起,看了母親遺像很久:「娘,我已經盡了力,你的孫女們也在盡力,你的重孫兒孫女們還小,我可以告訴你,我會教他們好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