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參加歐洲海洋生物學年會,最後一夜總是有大宴席,載歌載舞。席上,聲音最大,組織最緊。歌舞最動人的都是西班牙科學家,我們總是在問,他們為什麼這樣好玩?這樣喜歡歌舞?這樣有活力?到西班牙一週才知道他們都睡午覺,很多商店下午關門,晚上8-9點才晚餐,喝酒如飲茶,夜晚11時,街頭上行人如織﹔開始熱鬧起來了。
來西班牙的首都馬德里,是為了看他們的藝術,所謂黃金三角館:普拉多博物館(Prado Museum)、則森博物館(Thyssen MuSeum)和蘇菲國家藝術中心,這三家藏畫之豐富,是世界之冠,世界有名的四大博物館名畫,他們就有二幅(Velazquez的侍女圖和Picasso的格爾尼卡),但參觀了3天,已達飽和點,特別是中古時代的母與子、聖經和皇宮的故事,看起來都一樣,嬰兒不天真,裸女太胖,宮殿的女人衣裳太多,把奶子擠到脖子上。於是我對妻子提抗議,不要看畫了,我要去公園、植物園和海洋館。
西班牙之旅結束。最使我高興的是劍、魔鬼和十萬棵樹,妻子挑戰的問:「你怎麼知道有10萬棵?」「何止十10萬,善羅都古道、雷特公園(Retiro Park)、三家植物園,我仔細一數,共有567312棵,我還知道那棵樹最高,那棵樹最粗,那棵樹最老,要證明我錯,是妳的責任了。」妻子莫可奈何,只好作罷。
我對劍的嚮往從5歲開始,我們家也有一把劍,包在紅布裡,聽說可以避邪鎮魔,有鬧鬼的人家常常來借用。年長,開始讀武俠小說,劍成了正義、權力和武功,於是,對劍有了一種羅曼蒂克的迷惑。1967年在英國教書時,離家不遠有一骨董店,店中我最喜歡的是一架18世紀顯微鏡和一把長劍,每次經過都要看一看,後來顯微鏡和劍都不見了,當時非常失望。若干年後,有機會買了架18世紀顯微鏡,但到今天仍無緣購劍。
托雷多(Toledo)是西班牙的一個小城,從11世紀始以鑄劍聞名,歐洲歷史上許多名劍都是托城製造,到今天鑄劍廠仍在,鑄劍師也在,幾經選擇,我買了把玄鐵劍,長三尺半,重5磅,銅把手,牛皮鞘,是圓桌武士劍(Excalibur)的仿製品。
回加拿大後,剛剛在書房把劍掛好,5歲的孫子就從多倫多來電話。他迫不及待的問:「爺爺,你買了把劍嗎?真的劍喔!我可不可以看一看?」想不到他比我還興奮,相隔4千里路,他就要馬上看一看。
魔鬼是基督教產品,代表一切惡毒,一切禍害,是上帝的大對頭,奇怪的是,上帝雖然是全能,卻讓魔鬼存在,正如中國的陰陽,如果好是陽,壞就是陰,沒有陰,就沒有陽,是不是沒有魔鬼,就沒有上帝?這豈不是很民主的事,有執政黨,自然就應該有反對黨。
基督徒卻是要大力殺傷魔鬼,所有與聖經不合的事,都是魔鬼都該殺,歷史上不知有多少流血慘劇因此而起。當我聽說雷特公園有魔鬼的塑像,大為吃驚,據說,這是全世界唯一建立在公共場所的魔鬼塑像。
尋尋覓覓,好不容易找到,原來不是撒旦,只是一位叛逆的天使(Fallen Angle),可能是撒旦的信徒,這樣一位15尺高的裸體男人,展著雙翅,被五條蛇捆綁著,全身扭曲,半傾斜的站在石座上,卻掩不住眉清目秀的堅忍,彷彿在說:「不悔!不悔!」這座塑像比我想像中更有意思,不是魔鬼崇拜,而是代表著對權威的反抗,有種「風蕭蕭兮」的悲壯。
只有在森林中徜徉的時候,我才能全部放鬆,才能忘卻紅塵的許多禮儀和人情。馬德里最多的街道和公園樹是中國槐和法國梧桐,有些樹應該300年高齡了。其他如榆樹、羅馬松、玉蘭花、樟樹也都到處可見,最高的是尤加利,但植物園有一棵喜瑪拉雅古柏,也高聳入雲。最忘我的時光是在雨中揀銀杏葉子,西班牙時令仍是新秋,有些銀杏葉子已黃了,一種特有的黃,輕輕的落在草地上,無慾無怨,靜然自得,妻子提醒我植物園的財產是不許帶走的,剛好一個清道夫走過,語言不通,比手畫腳,他也懂了我要把落葉帶回加拿大,於是,他放下手推車,幫我揀了幾片最漂亮的葉子。捧著一大把葉子。完全忘記衣裳都溼透了。
這些公園和植物園多是300年前,皇宮和貴族人家的獵場或私人花園,園中有一座座的名人塑像,孤零零的站著,滿頭鳥糞,許多歷史故事,卻刻在古樹的年輪裡,有誰會讀懂年輪的密碼?為什麼要懂?寫歷史的人也是一廂情願的寫故事,他們更不懂。
旅行是學習,學習是不是人生意義?劍、魔鬼、十萬棵樹,造成我感情的小小波動,感情的波動是不是人生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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