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封向親朋好友們報平安的信。
希望你們不要停止寫信給我,對一個荒島野居的老人,朋友來信是最大的精神食糧。
2010年夏季,對我是一段多難的日子。5月底大腸出血,醫生說可能是癌症(好像判了死罪)。經過幾次檢查才斷定是直腸潰瘍(短期徒刑)。經過神經科醫生初步檢查,結果認為是初期帕金森氏症(無期徒刑),仍在繼續診斷中。
生病的時候喜歡胡思亂想,重新考慮自己的生活。今年79歲了(我的三位兄長都已去世,他們三人平均活了70歲),我如果今天死去,已經是很長壽了。
下了兩個決定:第一、辭去所有義務工作;第二、做一些只有自己可以做,而又喜歡做的事。
要做的事是寫3本書:
(1)東風緩緩吹來
這本書已計畫1年多了。10幾年來,世界文化失去了方向,資本主義的結果是貧富距離越來越遠,富國欺壓窮國。政治與「錢」掛勾是必然結果。因為「錢」是最現實、最切身之事。1塊錢可以買一片麵包;10塊錢可以進館子小吃;100塊就可以去用大餐了。這是每個人的貼身慾望,誰不願意吃大餐呢?特別是窮了太久的國家(如中國)。而科學也遭受著極右派及宗教的壓迫,所謂民主,也成了「錢」的奴隸。在這樣情形下,中國(東方)的古典(四書五經)哲學,譬如論語的立其根本,詩經的溫柔敦厚,可能是唯一的另一種選擇了。
這本書會有3輯,第1輯是40篇「論文性的雜文」 (已寫好了7篇);第2輯是「詩-束」共30首,已完成了一半;第3輯「賈福相這樣說」,大致已經完成。這是我台北與加拿大的兩位朋友細讀我出版的7種文集,把她們自己喜歡的段落抄錄下來,共一百多段,拿給我看,我也覺得這是我得意之筆。
(2)自傳
14年前,當我擔任台北海洋館館長時,一位時報出版社的年輕編輯要與我簽約寫自傳。同一時間,聯經出版社一位朋友也要我寫自傳,並寄給了我3本他們新出版的自傳。仔細讀了一遍,禁不住問:「天下哪有不曾做過一件壞事的人?」自傳須有歷史性,要說實話。當然,說實話會得罪人,所以張愛玲的「小團圓」,死後14年才出版。我目前的想法是寫100個故事,有的章節可以把實事和想像融合一起,想像部份可用第三人稱,天馬行空,跳躍自由。50個故事要用英文寫,以饗我的妻子、女兒和外孫(他們不懂中文),及西方的友人。
(3)譯完詩經的「雅」和「頌」
2002年,應加拿大愛德門頓市光華報發行人李惠琦和主編遲文榮兩位之邀,在該報闢一專欄──「食桑吐絲」集,花四年時間譯完詩經國風160篇(中文白話和英文)。2008年5月,由台北書林出版社發行。
對一個70多歲的老人,6年是一段多麼漫長的歲月啊!出書後身心憔悴,曾對自己宣布封筆。同年12月,亞伯特大學副校長為我舉辦了一場「新書簽名會」,與會眾多老友,有些是亞大文學院的同事,他們鼓勵我再把雅、頌譯完,將會對東西文化有更多貢獻。過去兩年也收到不少朋友來信,特別是在大學教歷史和比較文學的人,詢問我是否譯完雅、頌兩部份。
「封筆」之舉,言猶在耳,今天又重提譯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封筆未錯,再提譯筆也不無不對,本來錯與對也只是一時之念。聖嚴法師說:「錯對要溫柔」。就在錯對中溫柔一哂吧!
國風是15諸侯國和2個地區(周南、召南)的歌謠,風格不一,內容各異,有的像乞丐討飯時唱的蓮花落,有的像教條式的格言,以賦、比、興穿插一起,創作突出,詩味昂然,是中國韻律詩的源頭。
「雅」和「頌」的內容比較古板了些,不如「風」的自由可愛,也更靠近了所謂雅言。孔子的「雅言」是說講話要有根據,要有參考,他說:「詩、書、禮皆雅言也」。其實,孔子的參考書只有詩經、易經、尚書和禮記數本。而所謂參考,也只是用古人的話來對自己的論點壯壯聲勢。譬如說,「詩經」是他的重要教科書,國風160篇作者,約有一半可能是女性。孔子的論語只有4句提到女人,而從未提起他的母親和妻子。
有一個故事,蘇東坡進士及第,考卷曾引用古人的一句話。若干年後,一位當年的考官問他引言的出處,他一笑說:「想當然爾」。原來引言是他自己造的。
對我來說,譯書比寫書更難,特別是詩。中文詩有中文的詩味,英文詩有英文的詩味,一字之差,詩味盡失。所以譯詩要一字一字慢慢思考。
如果上天假我10年,計畫變成事實,人生如旅的路上再多看些花樹,多吃些櫻桃,如此「鳳鳥已至,河已出圖」,揮揮手微笑而去,吾願足矣。
各位朋友,過去一年常提到的今秋台北(山東、北京)之行,因為健康問題,只好延期明春了。
人生最大的功課是「未知」,明天是未知,何況明春或10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