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秋天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書寫

尋找秋天

2002年10月04日
作者:廖鴻基

 

雨後復晴,氤氳水氣街心蒸騰,路邊幾灘水窪熱湯反射炎陽光熾。午後陣雨並沒能澆熄持續了幾個月的酷暑。

立秋早過了,台灣還籠罩在溼熱的海洋性高壓氣團下,走在街上,身體汗溼淋漓如街心濕熱水氣,走著,走著,不由自主的嘴裡唸了一句:「多麼想念寒涼的秋風。」

九月已過中旬,節氣堂堂邁入秋季,中秋節轉眼就要到了,秋的訊息應該不遠,(我們已經演化成只能藉由月曆來感知季節變化),天地海洋是否已悄悄透露季節轉換的訊息?

走著,走著,我用力回想秋天,但酷暑空氣中似乎容不下秋天的心情,秋天的回憶竟遙遠恍如隔世。想不起來秋天的風衣收哪裡去了?走著,想著,腳步不由自主轉了個方向朝市郊走去,我要去尋找秋天。

走到溪邊,離開了城市、馬路和人群,也許秋的氣息已經悄悄降臨市郊。(城市裡只能以冷氣機開或關來認知季節轉換)。溪邊幾株茄苳落了些黃葉,濃綠和鮮黃強烈對比,是秋的訊息嗎?或只是缺水落葉?

翻越堤道走下溪床,溪床矮草地上浮著一層快筆寫意下塗抹潑上去的暈黃,這是秋天的傑作嗎?是秋風悄悄已經拂過草梢或只是今夏的酷暑乾旱造成?

溪床上成叢的菅芒仍然黯綠搖擺,秋茫茫的白色花穗猶未探頭。溪水一樣潺潺流著,不見秋意蕩漾。

「丕哩!丕哩!」,幾聲鳥鳴飛越溪水,灰撲撲羽翅罩著白腹,是冬候鳥秋徙已經來到了嗎?

走向田野。一陣濃香襲來,是曬過烤過的飽滿香濃,是熱到臨界點累聚的氣息,抬頭看到一園子林立的檳榔。田裡的稻禾抽出青黃穀穗,一位作田阿伯的身影和斗笠浮在稻穗間,秋風吹起時這一季的稻穀將要收成,作田阿伯應該清楚曉得秋的腳步近了。田邊小溝渠上白蝶樣的野薑花開滿溪邊。這些應該是了,對季節輪替敏銳的花草樹木已經從空氣中、從泥土裡獲悉秋的節令。(我們似乎只對政黨輪替或對股票指數的高低起伏保持敏銳)。

曠野裡坐下來,躺下來。鼻間草香濃郁,汩汩氣息不再青澀臊鮮,像曬過陽光的衣服,蓄足了陽光的芳香,即將盈滿的,即將爆烈的氣息瀰漫,這股氣勢只有秋風有能力來冷卻。天空沉藍,高空的雲絮拖成遊絲,也有些砍成鱗片碎斷鋪抹半邊天空,是秋風嗎?是秋風在高空奔騰遊戲嗎?

天地醉過後漸漸清醒,藉由一陣雨,一次澆不熄分幾次來,藉由一陣風,地面吹不透先從高空來,像潮脈波底的勁道,像革命醞釀的氣勢,包藏的,隱伏的,最後、最後秋的寒涼回不了頭的才悄悄降臨。一場顛覆不知不覺中已然成形。

「踢哩踢!踢哩踢!」,一陣尖厲鳥鳴響在空曠田野,沒看到鳥影但啼聲應是秋天的伯勞。

走到海港。一季空蕩(夏季是漁事淡季)過後,漁港邊有了生氣,整船的,拉漁繩的,補漁網的,一股騷動在老討海人心底滋長,那眼睛望不到的漁場,那眼光看不透的水面下,魚群的騷動遠遠傳到了老討海人心底。

海上遇見了成群南行的燕鷗,看見了幾隻紅領瓣足鷸貼著海面飛翔,冬候鳥的先遣已經帶著秋的訊息飛臨我們海域。

把鏢頭架上船尖準備在中秋節過後出海鏢獵白肉旗魚的鏢手眼裡燃著秋決殺氣。泊在港堤邊的小膠筏搶先已經釣了幾個晚上的白帶魚。討海人聞到了秋的騷動。

如溪水流過閘門前的周旋,暑夏已是強弩之末,南風將要回頭換作北風扣門。

走回城市。城市還挽留盛夏,在一棟棟水泥建築間,在柏油路上,在汽車的排氣管裡,在冷氣機轟轟運轉聲裡,在匆匆疾行的人群中,天地海洋循環的一股氣息脈動,市郊的花草樹木曉得,候鳥曉得,游魚曉得,作田人曉得,討海人曉得,為何只剩我們不知不覺?城市已被包圍如一場戰局陷落,只剩我們不知已經夜涼如水。

一路探知觸摸尋找秋天,原來我們早已被秋天包圍。 (2002-10-04)

海洋的.生態的.環境的.文化的.後山的

本文原刊載於【台灣日報副刊<非台北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