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叢林邊一片草坪,草坪上坐著四個人,湯尼、阿玲、妻子和我。我們一邊吃燻魚三明治,一邊放風箏。
湯尼是考古系的一位博士研究生,每週三晚上在一個業餘爵士樂隊彈鋼琴,自己也偶然作曲。最近他出版了一本研究羅馬宮廷服飾的參考書,並得了獎。阿玲是他新婚的妻子,在一家旅行社服務,週六晚就在一家餐館打工,也常去無家青年收容所作義務工。
他們的收入,除去房租伙食外,很少剩餘,他們沒有汽車,每天上班都騎腳踏車。
妻子帶來了一條毯子,也帶來了一籃水果和蔬菜,我們四個人或仰或坐、或躺或臥、邊吃邊談。
我躺著看天,五月的天沒有秋空的藍;五月的雲沒有秋雲的白:五月的樹巔,爭著往上爬,一股子衝勁,沒有秋天的樹巔那樣無慾。
但五月有風箏。
風箏是天空的花,不同形的花,紅的、黃的、綠的。能飛能跳,天空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不遠處,有些孩子們也在放風箏。他們東跑西跑,叫來叫去,草地上也熱鬧起來了。
「這隻風箏是我作的,湯尼一點忙也沒有幫。」阿玲看了她丈夫一眼,悄悄地對我說。湯尼沒有聽到,他和我妻于正在討論十五世紀義大利的壁畫。
「湯尼領了兩千元獎金,我們要用這批錢去歐洲旅行。要等到十二月,那時我們可有兩週的假期,而且機票和旅館在冬天要便宜些。問題是湯尼要去羅馬,我卻要去巴黎。你能不能勸勸他去巴黎?」我只能笑一笑,我建議他們去西安。
我們決定去湯尼和阿玲家飲茶。
他們的二樓公寓就在草坪的盡頭,一進門就被花香包圍了。客廳中央的茶几上放著一個圓形的花瓶,花瓶中插了一大束紫丁香,一束花就使小屋內春意盎然,五月擠滿在室中了。
台灣的綠茶,盛在白淨淨的日本瓷壺和杯子裏,坐在花前,茶像友誼,淡淡的、深遠的、自由的、舒暢的。
湯尼由書架上抽出一本英譯道德經,要和我談一談許多經中的名詞,譬如說「道」、「聖人」、「天」、「德」、「象」等等。
我雖然讀過道德經,而且有一年夏天也曾試著翻譯過,雖然有很多不明白的地分,但也小有心得。
我告訴湯尼要懂道德經一定要懂老子的「圓」的哲學。圓是零,零是無,零又是一切,無始無終,是始是終。圓也是自然,自然有其生生不息的韻律,宇宙的大韻律是「道」。這與西方直線形的因果哲學是不一樣的。
我們大家又談爵士樂,談爵士樂的作曲,由湯尼的話中,我對詩的領略倒是更進了一層。後來他從臥室裏取出了他的吉他,他彈琴,我們三個人唱歌。阿玲和妻子都是唱歌能手,我就只能跟著哼,好在他們喜歡唱的都是六十年代的抗議歌,特別是白亞茲的,還有彼得、保羅和瑪麗的。那時我剛開始教書,常常與學生們去海邊實習,入夜──我們就會有營火、有音樂、有年輕的理想、有深深的友情。舊歌重唱,也能使時光倒流。
離開湯尼和阿玲驅車返家的時候,我心中有歌。
五月不去,六月不來,六月也要去。路遙遙,但每條路都有終點。留得住的,走得過的,才是人生。
走甚麼路呢?走誰的路呢?高登、吳天夫婦、湯尼或阿玲?哲學的拉丁原意是「智慧的追求」,甚麼是智慧呢?
賈福相
舊歌重唱 (下)
2002年12月01日
作者:賈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