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離家後,我的生命就展開了一段漫長的瓢零歲月:江北、江南、台灣、美國,單槍獨馬,浪子的生活裏連生日都忘記了,哪裏還有年節。
三十二歲結婚,三十三歲有了兩個女兒,生活才安定下來。妻子是美國人,女兒們是在西方的生活方式中長大的,每年的團聚節日只是聖誕和新年,三十多年不再慶祝中國的節日了。
女兒們兩歲到五歲的時候,我在英國的新堡大學教書。我們的居所是四層樓的一座公寓。到了深冬,風從北海吹來,帶著冰,帶著雪,薄薄的窗門擋不住,整個的樓房都搖動著,在這種風雪之夜,我每每與女兒們關掉房中所有的燈,再燃著燒煤氣的火爐,於是我們就躺在地毯上,講鬼故事,直到深夜。
女兒們穿了棉織的冬季睡衣,淺紅的或淡黃的,她們叫「媽媽衣」。有時候,她們裝著被嚇得發抖,因為她們知道,她們越害怕,我就越喜歡講。
我們的影子被爐火映在牆上,映在天花板上,隨著火苗一吐一吐的。有時被投射在牆角裏或沙發後,在客室最黑暗的地方,就像爬行的軟體鬼怪,連我自己也被嚇著了。這種被嚇的心情,使我變得年輕,使我又回到了四、五歲的日子,在除夕,也是風雪之夜,我坐在父親的膝上,抱著他的頸子,強要他講鬼故事。
山東鄉下的除夕,母親、姊姊和嫂嫂們忙著準備年夜飯、餃子、棗子糕、饅頭。她們不允許我幫忙,只給我一塊麵筋。我就用來作成麵人、麵狗、麵鳥,直到白麵變成了黑色,直到我完全失去了興趣,於是就去找父親的麻煩。他坐在小凳子上,足前有個瓦製的圓火盆,火盆中燒的是穀子殼,沒有火焰,只放射著暖暖的微溫,有一點灼手。
父親抽著煙斗,微笑地沉思著,也許是在想著今年的收成,也許在想著他孩子們的教育。我打斷了他的思緒,死皮賴臉地要他講鬼故事。可惜他口才不大好,知道的故事又太少,講來講去還是那個吊死的女鬼、長舌、長頭髮、長指甲,飄到陽世來找尋逼她上吊的丈夫和婆婆……於是我就睡去了,睡在他的膝上,但醒來時,總是在自己的被窩裏,母親已把我的新衣裳找了出來,放在枕前:我也老是抱怨為什麼讓我把年夜睡過去了,為什麼不早一點把我叫醒。
賈福相
除夕.爐火.鬼故事 (上)
2002年12月08日
作者:賈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