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樹林中的影子 | 環境資訊中心
賈福相

棗樹林中的影子

2002年08月11日
作者:賈福相

母親說我八個月大的時候學會了走路,一歲大的時候學會了講話,但三歲以前的事我什麼也不記得。

而我生命中第一個三年的空白裏卻有一團活鮮的顏色,這團顏色不是想出來的,不是學來的,而是潛藏在血液深處,感覺出來的,雖然模糊,卻是那麼強烈。

顏色演變成了故事,伸展成了圖畫,在故事的圖畫中,二哥回家了,從學校放假回來,在村子東隅的羊腸小道上,在棗樹林的後面,一個小小的影子,越來越近,本來和我在一起的三哥和姊姊,丟下我,大叫大嚷地、匆匆地跑去迎接二哥。那時候我可能兩歲左右,剛學會了跑步,跑不穩、跑不快,只知道拚命的跑,也學著大吵大鬧,只想趕上三哥和姊姊。但是每跑幾步就摔一跤。摔倒了,臉在土裏,土在嘴裏,有種黏黏的腥味。牙齒隱隱作痛,很想抱怨一陣,很想痛哭一場,但又找不到藉口,於是爬起來又跑,又把臉摔到泥土裏……。

這一幅畫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記憶。

但我對二哥記憶最深的,卻是在抗戰勝利以後,在濟南,我已十六歲,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

我之所以能離開鄉村到濟南讀書,全是二哥幫的忙,他花了很大的力氣,送了不少禮,才把我弄進了一所臨時中學。

那時,二哥的生活很苦,有了三個孩子,二嫂又懷了孕,他的岳父母也和他住在一起,一家七口住在一間房子,生活全靠他作些小生意賺錢來維持。每個月,他還要為我湊足飯費。雖然我們學生伙食團吃得很簡單、很粗糙,但每月飯費的數目也相當可觀。

濟南的深冬,常有大雪,是那種又濕又冷的雪。落雪的時候,人們都被凍成了半冬眠狀態,街上行人稀稀落落,作小生意的人就更慘了。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冒著雪回二哥家,和他的家人用晚餐。入夜,二哥替我搭了個地鋪,就住下來。

那一夜偏偏又起了西北風。風雪淒厲,風雪無情,粗暴的風雪,凌辱著這個半麻木的城市。房中沒有爐火,我只有幾件棉大衣裹在身上。我裝著睡熟了,卻眼睜睜地看著由風雪框成為魚肚色的窗戶,房屋和我都被一隻巨獸吞入肚中了。那一個窗戶是巨獸呼氣的嘴,腹內的世界可怕,腹外的世界也可怕。

「……明春玲兒就要上學了,我們要準備學費,今天下午我本來要買些煤炭的,但是家裏沒有錢。阿爹背痛得很厲害,天氣冷了,他老是咳啦,我們應該替他買件棉襖……老四也要繳飯費,我們怎麼辦呢?」是二嫂的聲音。我可以想到深鎖在她眉頭上的憂鬱。

是的,上週我還帶著玲兒去作準備入學的體檢,人伯的背痛和咳嗽我也是知道的,他近來走路老是彎著腰。他也常坐在門檻上,一口一口地吐著濃痰。二哥一家七口,加上我這個老四是八口,這八口人中只有我是身強力壯的,只有我可以賺錢來貼補家用。

「不要擔心,王大壯欠我的債,明天會還,我們會過得去的。」二哥語言堅定,那麼有信心,但他的心中,又是在作何打算呢?

第二天我回到學校,再也無心讀書,再也不能同朋友們談天。口袋裏二哥給我的飯費,像一團蒺藜、像一堆惡咒,我的手和心都被刺傷了。

我們校門口貼了張徵兵的海報:「十萬青年,十萬軍!」青年軍要去台灣受訓。海報上還畫了一幅粗劣的畫。有沙灘、有椰子樹,台灣似乎比江南還可愛,而江南是我嚮往的天堂。何況,男兒志在四方,要遠走高飛,要創業天涯!

我去招兵委員會報了名,而且知道了一週後即可入伍,入伍後可以領到卡其布軍裝,一個月就可飛上海、去台灣。因為我是高中生,受訓一年就可分到部隊作少尉排長。

報名從軍後的第二天,我回家向二哥辭行,並準備把飯費還他,他聽了我的決定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用眼睛緊緊的盯著我。他的眼神中有失望,有悲哀、有深深的痛楚。他霍然站起來,抓住我的手,向門外走去。我知道他要作什麼了。我們大步快行,走到招兵委員會的辦公室,他用家長的名義,把我的名字退掉。

「我們兄弟四人,你最小,你三哥和我,和咱們大哥,都已娶妻生子,前途差不多都定形了。只有你,年紀輕輕,還可以闖一闖。闖的本錢,就是把書讀好。你不讀書,怎麼對得起我?我如果不供你讀書,怎麼能對得起咱們父母?只要我可以工作,就是拉黃包車,你也得讀下去。什麼都不要說了,回學校去吧!」

已經四十多年了,那一天,二哥講話的姿勢,嚴厲的表情,仍然歷歷在目。他把我的手都抓痛了,到今天還痛。我當時體內暴漲的熱血,眼中滾滾的淚水,到今天還熱,到今天還流。

我的書也許沒有讀好,但我知道,我已盡了力。我也真是闖了大半輩子生活了,千山萬水,天上地下,跑遍了大半個地球,可是,我為二哥作了些什麼呢?

每想及此,我彷彿又摔倒在小道的泥土裏,嘴中仍有泥的腥味,牙齒也隱隱作痛,而我的視線仍集中在棗樹林後,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那是我的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