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受傷的眼睛 | 環境資訊中心
賈福相

透過受傷的眼睛

2002年08月25日
作者:賈福相

舞臺上的燈光亮了,幕後的音樂響起了,我的女兒西瑩,站在臺的中央,開始隨著音樂起舞,由徐而急,由疾而緩。她跳起來,彷彿凝結在空中,她舒展著四肢,飄動著長髮,在變幻的燈光中,舞遍全臺,她的表情,隨音樂和步調的節奏變化。從自由奔馳的快速裏,寬廣的喜悅裏,進入緩緩的恐懼,而憤怒,而咆哮,而抗議。之後就安靜下來,彷彿是無奈,彷彿是接受了命運審判的清明,一步一步地慢行著,正視著她的觀眾,一個青年,突然長大了。

她的舞衣是緊身的膚色全裝,再穿了一件白絲的寬大長褲。妻子告訴我,這件長褲是1988年我們去中國大陸時在上海友誼公司替她買的。銀絲褲在舞臺上閃閃發光,她的臉和髮也閃著光亮,而她的上身卻吸收了光線顯得暗淡。這樣她的動作就增加了距離,拉遠了長度,每一舞姿都擴大了些,壓蓋著整個舞臺。

舞罷,音樂突然停止,我可以看得見她額上在流汗,感得到她強抑著的急喘的呼吸,在掌聲中,她優雅而高貴的謝了幕,再隱入幕中。

這是西瑩參加了零里舞蹈團後第一次自編自導的演出。這支舞叫「透過受傷的眼睛」(Through Wounded Eyes)。

這次的演出是「麥克文」學院的舞蹈系和零里合作的,是每年一次慶祝耶誕節的特別節目,一共十場。有嚴肅的、詼諧的、純藝術性的,也有湊熱鬧的。其中兩場是獨舞,而最多人的一場有十幾位舞蹈家。西瑩參加演出共五場。

在舞後的招待會上,有幾位女兒過去的老師對我說:「我們這個城市大小了,現代舞的程度也低,像西瑩這樣的天才是應該去紐約或倫敦的,大師的指導很是重要。」教了一輩子的書,我又何嘗不知道名師出高徒,但生活種種又豈能盡如人意!

現代舞是一種抽象的藝術,很多動作都是象之徵之,而歷史又短;不像我們中國的京戲,上馬,縱馬,開門、關門都有一定的動作,觀眾們容易看懂;也不像十七世紀的賀藍的靜物畫、小蟲、破葉和爛肉都象徵著某種道德。現代舞就像爵士樂一樣,每個藝術家都有自已的表現方式。看「透過受傷的眼睛」,我有一種感覺,有一種印象,但終是不知道編舞者的用心。

後來我女兒告訴我,她是在描寫一頭關在籠子中的獅子的眼神。她說獅子是群獸之王,騰躍於山野,君臨天下,大吼一聲,可以把周圍的其他族類嚇成石頭。獅子是動的,自由的、歡暢的;但是在動物園中的籠子裏,牠們都常常是懶洋洋的伏在地上。你如果離開獅籠向後退去,用照相機的鏡頭看出,漸漸地把焦距集中在鐵欄上,再看獅子已超出了焦距,那時牠們的眼神就突然顯得點麼複雜:被捕後,在籠子裏,在有鐵柵的囚獄裏,只好伏在地上。可能想起過去,包括牠們的祖先,一切就朦朦朧朧了,無可奈何了。

既然是群獸之王,既然是君臨天下,自有牠的莊嚴,莊嚴和囚籠是那麼矛盾。就是反抗,又能如何?而在動物園看獅子的人們,難道眼睛沒有受傷?

西瑩告訴我她是看過一張卡通畫後才想到這個題目的,而開始的舞名是「透過瑪惱的眼睛」。瑪惱是我們家養了十年的一隻花貓的名字。那十年「瑪惱」可真是天之驕子,被我妻子和女兒們寵壞了。這隻貓倒也靈巧。譬如說出門或進門牠就搖動掛在門口的銅鈴,聽到鈴聲我們就為牠開門。抓破家具,只教訓一次就不再抓了。

因為看不慣女兒們和妻子對貓的過度溺愛,我就裝著不假以顏色,從來不叫牠瑪惱,只喊牠貓。有時牠坐在我足邊,呼呼的念經,很想跳上我的膝頭,我則裝著不懂,喊一聲「貓」,牠就悻悻地走開了。一步一步,慢騰騰的,肩了無限的莊嚴。我女兒,那時還小,就把貓看成了獅子,而她的許多舞步就是從瑪惱學來的。她說--她們舞蹈團已決定在明年二月公開演出時,再請她獨舞「透過受傷的眼睛」。

「爸爸,過幾天,我回家去,我們一塊複習一下我跳舞的電視攝影,請幫幫忙改善一下好嗎?你是大生物學家,知道的比我多些。」

我高興地答應了她,其實我能幫她甚麼呢?她這樣說可能是讓我開心些。而我的心卻隱隱作痛。她知不知道,一個舞蹈藝術家的生命,是注定了貧困的。但我又多麼驕傲,她的敬業精神,使她安心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