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西里岸故事】家的意念 | 環境資訊中心
比西里岸故事

【比西里岸故事】家的意念

2016年03月02日
作者:黃苑蓉(台灣環境資訊協會台東工作站專案經理)

前言:比西里岸部落的Kacaw(陳先順)阿公,他今年已經88歲了,人生經歷了三個時代,部落傳統社會、日本時代、國民政府時代。他說,「這幾年身體明顯變差了,趁我還有辦法說話,回憶過去的時候,把我的故事寫下來!」老人家所珍惜的、想要傳承給下一代的、不管時代如何變換都要守護的,所謂部落的價值是什麼?就從人之初的「家」開始說起吧……

比西里岸傳統領域山區之一。攝影:黃苑蓉

昭和2年(1927)的夏天,Kacaw誕生在Pisilian(漢語音譯白守蓮或比西里岸)部落Licay的家裡……

部落依水而生

Pisilian的舊部落(Kaniaro),現在叫做「高台」的地方,她的南側有一處溪谷,終年流水不斷,這裡是部落重要的水脈,溪水源自海岸山脈,東流入海,經過Kaniaro時往下切過海階台地,切出陡峭而潮濕的山谷,斜坡上布滿竹林,陽光難以穿透,族人在竹林間走出一條蜿蜒的道路,一邊通往海,一邊通往部落。

靠近部落的溪谷裡,是大家洗澡、洗衣、取水、設置水力設施的地方。說到洗澡,男女生各據一區洗澡,坦誠相見,從小洗到大,也不覺得怎麼樣,如果在現在的社會就會覺得害羞了。奇特的是,這水脈似乎有一點地熱,冬天洗澡時,水是溫的,不覺得寒冷。各家的少女清晨從這打水回家,把家裡的水缸裝滿。

2016 舊部落全景。攝影:黃苑蓉。

Icowa ko roma ni Licay(Licay的家在哪裡)

Kacaw的家距離溪谷最遠,在Kaniaro外圍的西北側,四周有水田、水圳環繞,家裡有寬廣的院子,大樹,茅草屋住的是大家族,最多曾有20多人一起生活,除了父母、自己、兄弟姊妹,兄弟姊妹的孩子,還有母親的兄弟同住,好不熱鬧。主屋裡有通鋪及火塘,冬暖夏涼。

Kacaw小學畢業的年紀,還沒有進入聚會所擔任pakalongay(阿美語,音近「巴卡隆愛」在阿美族部落,成為正式年齡階級的青年之前,受訓練磨練的青少年群體)之前,開始幫忙家中工作。

左圖上:陳先順阿公的老家;右圖上:陳先順手繪老家內部;左圖下:陳先順阿公與自己的家園地圖;  右圖下:2016 KACAW阿公工寮向東的景色。攝影:黃苑蓉

青年Kacaw的一天

水圳示意圖,此圖為花蓮吉拉米代部落的水圳,2015年6月拍攝。

清晨四點,起床、吃早餐,展開一天的milaoc(維護水圳工作)。首先去看自家水田的水圳有無正常,若流水變少,就到kasalilaman(汴頭,指分流圳水入支渠的閘口,按用水比例分配,用水量大的田區,閘口就較大)查看,疏通阻塞流水的異物。

早上七、八點,帶著自用的工具與便當,到Katatala'an(會合點,族人前往田區、山區前的重要路口,大家都在此相約集合出發)與「Kakoting」水圳的巡水組員會合,集合時每人繳交50元當作當日共食的買菜基金,同行的有30多人,因為大家共用這條水圳,所以每個用戶要出人力一起維護。

出發後沿途巡水,移除阻塞水路的枝葉土石,排除各種狀況,以保持流水暢通,直到tafa'(源頭取水口)。Kakoting圳的源頭在tinkikaishia(傳統領域地名,日語「電氣會社」之意,因為這裡曾預計設置水力發電機組)的下游不遠處。中午工班就地野餐,通常都是自備糯米飯當主食,下午繼續工作,傍晚4點半左右解散。巡水工也是有微薄日薪的,同樣由使用家戶集資支付。

Kacaw出門巡水時,其他的家人都在水田裡忙碌,農忙時,親族之間會mibaliu(集體換工),集中火力到各田區完成農事,例如插秧,收割……等,若沒有大家合力互助,農事不可能獨自及時完成,巡水的工作也是一樣的道理。

夜幕低垂,部落瀰漫著煮飯的炊煙,各家主屋內,或升起篝火、或點上油燈(padawdaw'an),影子聚攏。剛結束一天工作,盥洗完畢,吃飽飯的家人們,通常拿張木製小椅子,圍著主屋內的火塘坐下,光影投射在被煙燻得黑黑的屋頂(有煙燻的屋頂不容易壞),各自訴說今日種種好壞遭遇,有時是老人講古,或是朋友來訪,大家都是圍聚在一起,談話或歌唱。冬天在主屋內取暖,夏天則在大榕樹下的涼台(sasa)。這涼台真是好,足夠全人躺在一起,當時沒有時鐘,觀察日月星辰的位置,就知道時間的流逝。又過了一天。

家的遷徙

阿美族的茅草屋,重要的梁柱為實木,其餘主要建材是竹子,以卡榫、黃藤固定結構。茅草屋只怕颱風。颱風季節來臨前,家裡的男人要上山採藤條,回家削成藤皮,越長越好,把屋子梁柱綁牢加固。房子如果被颱風吹到歪斜,就找部落的人來幫忙一起「扶正」。Kacaw印象中,家屋就歷經三次重建,都靠親族合力完成。

不過,到了民國40年代(1950年代),一年有好幾次大颱風,很多人的家遭殃,有屋頂飛到山坡上,有家屋整間位移,不勝其擾,「乾脆往海邊搬比較避風」人們心想,紛紛移居海岸林中。以前的海邊腹地還很寬,從舊部落的斜坡下山,會經過一大片海岸林(土質是沙子),然後才是寬度50公尺以上的沙灘,最後才碰到海水。

以前的男人下海潛水可以繞nowali'an(現在俗稱的三仙台)一圈找魚採菜。Kacaw的姊夫Lekar是部落裡有名的「海男」,擅長釣魚、潛水射魚,餵養了全家人。以前的海,魚很多,多到宜蘭來的人在部落前方的海上做定置漁場,還設有copo(瞭望台,浮在海上),漁民在高處觀察魚群動向,一有魚群進入漁網區域,就做信號告知漁船圍捕。

2016年1月,當年阿公們活躍的舞台Nowalian(三仙台)海灘上多了許多塑膠垃圾。攝影:黃苑蓉

成為守護家園的力量

關於海的技能,Kacaw是在sfi(部落集會所,男子限定)跟著哥哥們學會了下海。Kacaw公學校畢業後到17、18歲之間,有5年的時間住在sfi,接受pakalongay的訓練。實際上,沒有太太的青年(可能是未婚或者離婚狀態)及pakalongay都要在sfi過夜。

Kacaw回憶起當時,還禁不住說「原住民的規矩是很厲害的唷!」,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連坐處罰」,若同級成員中有一人犯錯,同級全部的人都要受罰。例如,若沒有按照規定到sfi過夜待命,所有青年就會到違規人的家中取走薪柴作為懲罰。身為pakalongay經常得服從上級哥哥們的指示,跑腿打雜,像是寒冬季節,sfi內會升起大火,非常溫暖,大家都喜歡烤火,這時負責砍柴加柴的是pakalongay。

但在sfi期間,也有很多機會跟長輩學習手作物品,從籐籃到魚槍,看到老人在做,就跟著學做,是一種耳濡目染的教育。

Kacaw與同伴們malakapahay(升成為青年階級)的時候,正值二次世界大戰,部落的外海出現了從未見過的軍艦,因此部落賦予的級名是「拉軍艦」。

Kacaw在新港公學校繼續唸完2年的高等科,畢業後雖然沒有繼續升學,但在當時算是知識分子了,原想當軍人,不過在外地當兵一年多,日本政府就戰敗了。戰後回到家鄉,由於需要掙錢的工作(做農無法賺到「錢」),曾在新港當船員捕魚,期間經常隻身到外地,像是基隆、高雄海域作業,Kacaw身為部落年齡階級的一份子,經常缺席kiroma'an(收穫祭)的事前準備,像他這樣缺席的青年,kiroma'an期間要奉獻一大缸自家釀的酒來彌補部落。

kacaw阿公與他親手做的家用品之一:捕魚苗三角網 kacaw阿公模擬在海中潛水的樣子。

農民的心情

在海上工作6年後,Kacaw決定回鄉種田,但那個年代,越來越多部落青年出外。在部落守著祖傳農地做農的生活並不好,工作辛苦收入又少。

在日本政府來以前的時代,不用繳所謂的「稅」給誰,部落自給自足,日本人來之後,開始要繳出辛苦種作的稻穀,想增加耕地,就要用稻穀去買地才能開墾。二戰的時候,日本政府實施糧食配給,自己種的稻米,只能保留少部分自用,其餘全數充公,米不夠吃,每餐碗裡都是地瓜。國民政府來之後,要繳的稅更多,生活中需要用「錢」的比例增加,日子更難過。

但除了年輕時短暫外出過,之後的歲月,kacaw從沒想過要離開部落,他覺得「在家,沒有困難」。在家鄉,有家人,有土地,有房子,有山,有海,有困難親族會一起陪伴度過,若離開了這裡,有什麼地方值得拋下這一切前去呢。而那些把土地房舍賣掉,離開部落前往外地「發展」(更像是「賭一把」)的族人,又抱著什麼心情呢。

感謝主耶穌蒙福

Kacaw經歷過部落還有kiroma'an及kakita'an(領袖)的年代,但也親眼看到傳統社會的瓦解。

民國42年3月,Kacaw永遠記得這一年,他信仰真耶穌教。又隔兩年,他結婚成家,之後的人生一直住在部落,以農為業。進入教會,讓務農的他得以持續閱讀文字,教會的文本從日文、羅馬拼音到中文字,他每日讀經、禱告、寫筆記、種田、工作、照顧家庭。幾十年後,當兒女們紛紛離巢,Kacaw又回到獨居的生活,看顧田地就是他的生活重心。

部落的街道,田野,每一處風景、每一棵老樹、每一條水圳、每一條稜線,都充滿了故事,與家人共同生活的痕跡。對Kacaw來說,故鄉的一切,就是他所擁有的全部,關於「家」的記憶,都在這裡了。這裡不是無人看管、無人居住的地方,這裡是Pisilian。

2013年底,Kacaw阿公探訪老家舊址。攝影:黃苑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