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生態影展巡禮】敬畏之心——義大利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下)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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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生態影展巡禮】敬畏之心——義大利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下)

山在那裡,在你的想像開始之前

2017年12月30日
作者:李若韻(Joyun LEE)​

(系列專欄,承接上篇

絕佳美感—女人當家的眼淚

螢光舞者,在黑夜中滑行;他們穿越湖泊,與鷹齊行;他們放下羽翼,在暮色中迎接月光;他們柔身慢舞,在黎明時分的濕氣裡,融為山林。

在第30屆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的頒獎典禮上,銀幕上所播放的不是電影,而是大自然印象。兩位年輕舞者襯著山野、湖泊、星辰,搭配不同顏色的燈光,在舞臺翩翩起舞,簡簡單單的串場表演,不造勢鋪張,但絕對優雅,讓觀眾得到充分的心情轉換。

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頒獎典禮的串場表演。

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頒獎典禮的串場表演。攝影:李若韻。

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頒獎典禮的串場表演。

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頒獎典禮的串場表演。攝影:李若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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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頒獎典禮的串場表演。攝影:李若韻。

簡單、經典、雅緻,是松德里歐影展非常特殊的美感特質,體現在每一個細節裡。以令人驚艷的影展手冊為例,因為每晚的特別節目是號招觀眾的策略,所以每一位特別來賓的人物照都非常吸引人,版面設計也以特別節目作為視覺中心,入圍片單們反而平述在旁,讓有興趣的觀眾再深入細讀。

「沒有這樣做的話,觀眾就不會來了啊!」影展主辦人瑪莉娜在頒獎典禮前一晚接受我的採訪,她聽完我對特別晚會的讚美後,嘆了一口氣說道,在她九年前上任前,歷史悠久的松德里歐影展逐漸失去觀眾,因為現代人有太多娛樂的選擇,要動用到晚上的休閒時光,並且捱著冷風走到放映廳裡看生態電影,如果沒有晚會活動的誘因,很難吸引觀眾前來!

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為期一週,全程免費,觀眾不僅能連續七晚觀賞現場表演、欣賞12部入圍影片;在白天時刻,影展與鎮上學校合作,舉辦與生態相關的工作坊;而下午時刻,放映廳開門,播放學生影片與非競賽的觀摩片。

以當地居民為主要觀眾群的松德里歐影展,皆以義大利文主持與進行活動,播放入圍影片時,便將各國影片重新配製成義大利文發音。當我回想在松德里歐的日子,從義語電影延伸至義語生活,彷彿身處一部沒有字幕的義語世界,每一個人都很激烈的發言,但我卻完全聽不懂,私底下想做一些訪問時,當地人卻十分害羞說英語,每次才聊個幾句,對方就以「抱歉,我的英文不好」迅速溜走,無論影展內或是影展外皆然,造成此影展是我做最少訪問的一次,但也是我拍下最多照片的一次;語言退位,回到生物的本能—觀察。

我看到,他們很仔細的佈置放映會場,選擇了透明的低沙發,即便訪問時間結束了,也能立刻放影片,不影響觀眾視角。

我看到,入圍影片幾乎都是典型的生態大片風格,景色壯闊、高解析度、高速攝影、高空攝影、縮時攝影,一個都不能少。每一部電影都像是一本野生世界教科書,野生世界裡沒有人,但卻有人聲旁白一直走,解釋著珍稀動物的言行舉止,旁白可能會提到這個動物遭到人類威脅,所以瀕臨絕種,但是到底是哪一個人類,教科書不會說,因為投資教科書的廠商,多來自各國的公共電視,公共電視的批判僅能點到為止。

我看到,這是一場女人當家的影展,主辦人瑪莉娜自信大方,不時忙碌的招呼來賓,不時上台訪問導演;晚會總主持人茱悠拉氣場強大,用美麗的晚禮服跟從容的主持功力,讓著名的晚會活動保持名聲;電影顧問席夢娜雖然安靜不多話,但是在頒獎典禮時,一拿起麥克風介紹得獎者,也是毫不畏懼,侃侃而談。義大利女人霸氣認真的倩影,令我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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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沙發是非常聰明的選擇。攝影:李若韻。

「以國家公園為主題的生態影展很好,但在你們辦影展的過程中,會不會感到來件影片的主題比較侷限呢?」在幾番基本題目過後,我試探性的詢問瑪莉娜。「什麼意思?」主業為律師的瑪莉娜恰似聞到敏感性,她收起笑容,稍稍地換一個坐姿。

「我的意思是,因為國家公園是隸屬於國家政府的,當導演在拍攝國家公園題材時,常需要與該國國家合作,這其中如果有受到實質的金額補助,可能會使得創作者在講述敏感題材時比較受限,在你們看這麼多年的作品下來,你有這種感覺嗎?」瑪莉娜不解地看著我說:「我怎麼能控制每一年來投件的影片內容呢?我們辦影展的人只能做到選好入圍者,所以我們才有這麼多植物與動物的科學顧問,就是要確保這些科學內容是值得被觀眾看的啊!」

我感覺到瑪莉娜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並不需要她承擔責任,我只是想聽聽她身為生態影展主辦人的身份,怎麼看生態政治的議題,畢竟她是從小在國家公園長大的當地人。

「大家都很喜歡怪罪別人,怪政府,怪破壞者,怪這個,怪那個,那都是因為他們沒有愛大自然,我覺得我們影展就是要激起民眾愛護自然的心情,未來才能保護自然。」瑪莉娜收拾心情,揉揉眼睛,以愛回應我,當時已接近凌晨12點,晚會就快要結束散場了。

坐在放映廳側台的我們,此時有工作人員從旁經過,瑪莉娜叫住了他,兩人又說又笑的聊了許久,似乎忘了我還沒結束採訪。身體語言是國際相通的,我大概了解意思,準備收拾東西告別。就在那時,影展總主持人茱悠拉散場出來,拿了一個小禮物送給瑪莉娜,因為她明天無法主持頒獎典禮,希望能為獨撐大局的瑪莉娜加油打氣。

瑪莉娜先是一驚,接著與茱悠拉緊緊相擁,然後,電影顧問席夢娜也走了進來,三個女人互相說著貼心話,瑪莉娜便無法控制的落淚了,像是一種壓力釋放。

我想那些眼淚不是因為我,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雖以女人當家,但特別來賓與受訪導演們幾乎皆為男性。松德里歐影展的協辦單位來自地方政府與義大利官方各層級單位,主辦單位為國際國家公園協會(ASSOMIDOP, Associazione Mostra Internazionale dei Documentari sui Parchi),由電影顧問席夢娜為主席,結合當地政府與周邊國家公園,於1998年前設立,那幾年也剛好是瑪莉娜承接影展主辦人的責任,是一種巨大的志工服務,她依然需要繼續原本的工作。

那些眼淚可能說明她們已經盡力,身為外來者的我,沒有機會瞭解她們的故事,人生電影不是教科書,沒有旁白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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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展主辦人瑪莉娜。攝影:李若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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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會總主持人茱悠拉。攝影:李若韻。

電影顧問席夢娜

電影顧問席夢娜。攝影:李若韻。

北極熊是生態電影裡永遠的王牌

「好,那你跟我說你想要拍什麼動物的故事?」德國導演克勞斯(Klaus Scheurich)在本屆以《春暖花開北極熊(Polar Bear Summer)》 入圍影展,他與製作人太太安奈特(Annette Scheurich)組成馬可波羅影像工作室,是歐洲生態電影界著名的製作公司,兩人也常擔任各個影展的評審或是創投主持人。有天下午,大導演一邊請我喝啤酒,一邊開導我這個後生晚輩。

「我之前拍過賞鯨船主題的短片,我想講台灣鯨豚的故事。」吞了一口啤酒後,我故作輕鬆說道。

「海豚不會賺錢!」大導演一巴掌蓋住了我的火焰。

「為什麼?」我心想大部分的外國人聽到台灣有鯨豚都是先尖叫好嗎?這老兄一定沒出過海!

「冷冰冰的,沒有感覺,又在海裡面,製作成本太高,你一定無法回收。」大導演也吞了一口啤酒,他是真的輕鬆說道。

當年的我真的是好不容易籌到錢才拍,也的確完全沒有回收成本,我想他說的有道理,便繼續再問:「我以前的工作有拍過昆蟲的紀錄片,台灣有各式各樣的昆蟲,還號稱蝴蝶王國!」我想這下子總可以了吧!

「昆蟲賣不出去!」大導演仰頭在喝啤酒,順便調皮的對我瞇眼笑,想說我還可以出什麼招!

「怎麼會賣不出去,法國昆蟲電影《小宇宙》,當年可是讓全世界都瘋狂啊!」

「《小宇宙》?哪一部?」大導演的眼神困惑。

「這部!這部!」我趕快拿出手機查出電影海報以示證明。

「喔~這部啊!」大導演瞇著老花的眼睛,抬頭問我:「但是,他們還有再繼續拍嗎?」大導演竊笑。他與太太安奈特從地質系畢業,先做室內設計存錢,買下第一部廣播級攝影機後,才開啟生態紀錄片事業,至今已經30年多年,而他們還在拍。

「嗯!《小宇宙》後有再拍兩部,但就沒有了!」大導演聽到後聳聳肩,把空酒杯放在桌上說:「我跟你講,人啊!就是想看毛茸茸的,大大的,不容易看到的東西!」「像是你們的北極熊!」我接著話說,大導演不置可否的將雙手向上攤開。

等候入場的人潮,畫面左方建築為放映廳。

等候入場的人潮,畫面左方建築為放映廳。攝影:李若韻。

《春暖花開北極熊》場次爆滿,畫面下方為本屆影展評審、科學顧問、與義大利影像工作者

《春暖花開北極熊》場次爆滿,畫面下方為本屆影展評審、科學顧問、與義大利影像工作者。攝影:李若韻。

《春暖花開北極熊》是本屆松德里歐影展最後的壓軸影片,滿滿的場外人潮,我差點擠不進放映會場。該片達到本屆觀影人數的最高峰!也獲得了松德里歐影展的最大獎,獎金4000歐元。

「我跟你說,觀眾不想聽教訓,當你把食指伸出來高談闊論的時候,觀眾就會離你而去。」導演克勞斯語重心長地告誡我。我不願接受事實,頂嘴回道:「但如果我做得很幽默,既搞笑又諷刺呢?」

大導演抬頭看看天空,點點頭想了想說:「嗯!可能可以吧!但我覺得諷刺的故事很難寫,我做不到,但我能將大自然最美的一面呈現給觀眾,也許就可以少一點傷害。不過,無論如何,你就開始拍吧!很特別的故事,歐洲的公共電視還是會買單投資的!」

圖文說: 《春暖花開北極熊》,52分鐘,導演Klaus Scheurich,2015年,德國製作。

山存在於我的想像之前

松德里歐國家公園影展的採訪過程諸多不順,雖然阿爾卑斯山的風景是那麼美、影展規模也在水準之上,但我一直很難融入,除了觀念上的不同外,以自費執行這個採訪計畫的我,實在無福消受這座高消費小鎮,每一天都在啃食餅乾中度日,好窮好餓,最大的奢侈是每天下午去喝兩杯義大利濃縮咖啡,一杯一塊二歐元,撫慰心靈!

此外,意外入住了男女混合的私人民宅,大門關起來後,只有我一個女生面對三個陌生男子,常常擔心害怕,房間裡的暖氣很微弱,零下六度,窗戶的風一直灌進來,半夜冷到睡不著,只好把衣服全部都穿上;想跟當地人聊天了解現況,語言卻完全不通,有時候甚至說法文還比較有用,日復一日,孤獨地穿梭在影展與民宿之間,我的自信心也跟著氣溫急速下降。

為了不枉此行,我花了很多時間在小鎮散步,觀察松德里歐的種種細節。

松德里歐小鎮上最著名的鐘樓,是鎮上鬧區。

松德里歐小鎮上最著名的鐘樓,是鎮上鬧區。攝影:李若韻。

鎮上教堂一景。

鎮上教堂一景。攝影:李若韻。

鎮上公立圖書館的影音室。

鎮上公立圖書館的影音室。攝影:李若韻。

往山上的小徑。

往山上的小徑。攝影:李若韻。

一天上午,我為了尋找一座城堡遺跡,在蜿蜒繞去的小徑上迷失方向,我抬頭看城堡就在那裡呀!但卻怎樣都走不到。小鎮往山上的路徑都太小,google maps無法指引迷津,我乾脆把手機收起來,哪一條路看起來順眼,就往哪一條走去,往返爬坡之際,我看到了一片好開闊的阿爾卑斯山景。

我想到在本屆片單中,令我最印象深刻的是一部加拿大電影《野生強波谷(Jumbo Wild)》,該片探討一個最古典的命題--滑雪度假村與當地原住民的抗爭,但卻使用一個最溫柔的隱喻方式--「投射」。

該片導演訪問兩方人馬相同的問題,「山對你是什麼呢?」

滑雪度假村的建築師答道:「山對於我有一種神聖性,而我一直對哥德式建築的教堂很有感覺,我認為在強波谷這裡蓋一座雄偉的滑雪場,讓世界各地的人都前來朝拜,是一種神聖性的表現。」當地的原住民答道:「這個山體叫Qat'muk,山對於我們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們相信住在山裡的灰熊靈魂,在夜間都會行走至山谷深處跳舞,牠們不能被打擾。我們的世代生命取自山靈,我們借用動物與植物,我們不能貪心。」

強波山是灰熊重要的棲息地,在被白雪覆蓋的重重山林之中,他們能自由穿梭在加拿大與北美的交界,但當這裡一但成為滑雪場,灰熊棲地將被嚴重切割,會使原本族群量更加瀕危。

片尾的深夜山景,導演利用特效,將眾人心中山的故事,投射在無辜的山體上。

山一直在那裡,在我們的想像出現之前。

山在那裡。

山在那裡。攝影:李若韻。

※ 本專欄與 行政院農業委員會 林務局   合作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