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情,快看!大杓鷸飛走了!」嘉陽大哥的聲音突地傳來,我快速抬頭,向海的方向遙望─果然有大杓鷸!但牠們正急切地往遠處飛走,而逃亡的大杓鷸距離我肉眼可辨之處,已是一公里之外的之外了。
11月23號午後兩點,我在一片不美麗的海岸。所站之處有彰化二水來的香客,抓灑著小餅乾與撕成塊狀的饅頭,往黑爛的泥灘地瀟灑地丟。泥灘地原有螃蟹、彈突魚與其他肉眼不可辨的生物,但水漸漸枯竭、牠們的棲地逐漸消退,那群香客卻依舊怡然地燃起熊熊烈火、射放滿箱滿箱的沖天炮,熱鬧送走一艘王船與白馬,宣稱瘟神自此將不再干擾、鬼神隨水而逝。
然而濃濃煙霧自芳苑泥灘地上空向四處逸散,硝聲喧囂,趕跑的卻是那群,即將消失的大杓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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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號早上清晨六點半,簡單梳洗後,步出鹿港香客大樓,坐上嘉陽大哥的車,往線西海岸尋鳥。最初認識嘉陽大哥,不是因為採訪,而是因為C為他寫了一首歌,《頂岸頂的查埔人》。
那是一年前左右的事,當時剛轉跑環保線,和許多環境鬥士都不熟稔,直到認識C,輾轉至他的部落格聽了他的創作。後來長駐環保署,接觸西濱快速道路開發案,才真正接觸這個將生命獻給水鳥的台灣男人。
嘉陽大哥姓蔡,出生彰化,後住台中,也是彰化鹿港女婿。自大三開始研究彰化沿海濕地水鳥,迄今從未停歇。大杓鷸是他最愛的鳥,愛到連最小的兒子都取杓鷸的諧音命名;為保育大杓鷸所在棲地,十多年來從未放棄;但他的努力絲毫未見具體成效,反而見證台灣海岸年年遭到更嚴重的破壞。
坐在嘉陽大哥的車上吃著早餐,天后宮香火裊繞,護送我們而去,似在祝禱我們一行人在接下來的旅程不會哀傷。但如何不哀傷?當前一天駕駛在高速公路上,看見經台中后里之後,湛藍天空下總一片片霧濛的灰雲,厚重地往下壓在城市上緣不願散去,不哀傷就確定是困難的。那些灰雲是懸浮微粒與水氣所組成的空氣污染物,從彰濱工業區與台中火力電廠的方向源源不絕生產而來。而當車子進入線西海岸,也就是彰濱工業所在地,天空便只剩下灰色。
1989年,彰化海岸開始填海造陸,成為彰濱工業區。這是民國80年行政院核定的六年國建計畫之一,總開發面積為3643公頃,占去西部泥灘海岸至少20公里。然而這片海岸並未受到重視,除養殖外,泥灘海岸無法媲美花東或墾丁那種被人們以刻板印象銘記而成的蔚藍海洋;但因其自然條件,西部海岸孕育了豐富的多樣生態。自浮游生物、魚蝦貝類及至鳥類,形成完整的生態循環─這是台灣之所以特別,它四面環海,並分別有東部斷層海岸、西部隆起海岸、南部珊瑚礁海岸和北部沉降海岸四種地形。
自彰濱工業區將彰化海岸切得柔腸寸斷之後,大杓鷸所在這片自彰化王功至芳苑的10公里海岸,便是台灣「最後一片原始泥灘地」了。過去十數年,有太多人質疑嘉陽大哥「只顧鳥命、不顧人命」,不解他為何阻擋西濱快速道路王功至芳苑段的開發,以至於交通事故頻傳;但人們從不質疑,交通事故發生是因太多砂石車行經。
大杓鷸,是這片海岸最特別的水鳥,其長達18公分的鳥嘴,專為捕捉這片海岸上的多毛類而演化。嘉陽大哥投入鳥類研究,是因為鳥類的存在,並非單獨鳥類個體或族群因素,還包含生態棲息環境和食物資源,沒有食物資源和棲息環境,就不會有鳥類千里迢迢地來台灣渡冬或過境,因此鳥類數量多寡,反映這塊土地人類的居住品質。
但他多年來的努力終究失敗,西濱快速道路開發案,在不久前於環保署,通過開發。
於是,我們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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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進入線西海岸,路況並不好。正當顛沛之際,嘉陽大哥忽然停車說:「有青足鷸!」車上載著一支八百大炮、兩支雙筒望遠鏡、一支賞鳥望遠鏡、一台攝影機─它們都還沒上場,嘉陽大哥便發現了藏於水草的青足鷸─而我和友人還在張望。
取笑嘉陽大哥是鳥痴,他不以為杵並理直氣壯地回:「是啊,而且全台灣只有我找得到大杓鷸。」嘉陽大哥每週約花四天在彰化海岸觀察,起初並不為大杓鷸,而是憂心於海岸變化,最後才鎖定研究對象。而這二十多年來的觀察,證明了當台灣人對生態僅一知半解、而行政官僚硬幹時,台灣只會不斷損失,真正的珍寶。
比如線西海岸沿線長滿水筆仔,但水筆仔原先並不生長於此。不同海岸環境會有不同適生植物;北海岸、西岸北段、宜蘭地區及墾丁,多為馬鞍藤、林投、棋盤腳、海檬果、銀葉樹等植物;而北部及東部海岸則是岩岸植物群落如過江藤、濱排草、石板菜;北部地區大河出海口才是水筆仔;南部珊瑚礁海岸則為水芫花與草海桐。
但優秀的政府官員書都唸得太好─她們記得水筆仔無敵重要,因此在「每片海灘」都加以復育─原先廣闊平坦流速慢形成適當淤積的西海岸,開始過度淤塞,水筆仔的幼苗繼續蔓延,霸住更多海灘,使得彰化縣政府每年得花幾百萬清淤。我問:「為何不乾脆鏟平?」嘉陽大哥苦笑說:「來不及,幼苗到處漂,今年鏟完,明年又遍地。」
嘉陽大哥是卡珊德拉,
預言總是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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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孕育無數生命及豐富資源。但近年西部海岸除了水筆仔的入侵,海岸的傷痕累累,多半源於人為開發破壞,線西鄉的肉粽角沙灘是最好例子。填海造陸使肉粽角沙灘地因凸堤效應影響,每到東北季風吹拂季節,便沙塵滿天,形成嚴重的沙塵暴。
當嘉陽大哥說要帶我們去賞鳥區時,我在心裡狐疑:填海造陸的工業區竟有賞鳥區?但他沒有騙我。彰化縣政府花了500萬做了賞鳥景觀區的木圍籬─在一片與一個孩童齊高的沙漠裡─圍籬上有各種原先在填海造陸前出現在海岸的水鳥解說牌,但如今,已被掩於層層黃沙底。嘉陽大哥說,來吧,來看大杓鷸!正欣喜居然能夠一下子便看見這難尋的鳥種,卻發現他堅定地走向其中一個水鳥解說牌,蹲下、挖掘,開始考古。
堅定地。這人,究竟在這片沙漠裡挖掘多少次這面大杓鷸的解說牌?
解說牌上有著大杓鷸的圖片,文字寫著每年約有三千隻來台渡冬。三千隻。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大杓鷸的數量一路從三千降到八百降到四百(而這竟還是多估的),並且再不出現在線西海岸了。那個說著「全台灣只有我找得到大杓鷸」的男人,必須每日每日撲空並重建自己的信心,才能每日每日,再出發找尋。
看著如墾丁風吹沙、但原是泥灘地的海岸我問:「不能定沙嗎?」嘉陽大哥說:「可以啊,蚵殼便可以定沙,而且是天然的。」但工業局並不採納他的建議,寧可讓沙粒漫天飛舞,以證明政府官員從不犯錯。
正當嘉陽大哥專心挖掘時,忽然聽見大杓鷸的叫聲!但我的希望落空,原來那是嘉陽大哥的手機鈴聲。大夥都笑啦。笑他太愛大杓鷸。
在笑聲裡,我想著伍迪愛倫說:「悲劇加上時間就成了喜劇。」
可能嗎,喜劇?
電話那頭是W和她的父母,於是我們離開線西海岸與W一家會合,到台灣招潮蟹的故鄉,伸港。
牌子亮新,但立在不起眼的路口,瞬間,便揭示了台灣生物的運命。同樣是泥灘地,卻被夾於風力發電機與快速道路中間,這裡有招潮蟹,理應有鳥類,但,一隻也沒有,就連常見的鷺科也完全不見。
嘉陽大哥說,這裡原有台灣招潮蟹,是台灣特有種,僅香山濕地、麥寮、伸港與七股濕地存有。但牠們的棲地,因工業污染(六輕)與紅樹林擴張,使細微沙粒沈澱加速淤積,產生陸地化現象,潮間灘地面積於是縮減;並且紅樹林改變土壤基質,土壤變得更泥濘、更酸、透氧層更少,台灣招潮蟹這些底棲生物於是消失。
當然,還有一些普遍常見的招潮蟹。
但風力發電與人車熙攘的土地不是鳥類的家,水鳥不來,蟹類的天敵消失,這是逐漸老去的生物圈,沒有循環。
沒有循環,意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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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是,寧可讓這些原比我們更早出現的生物死亡。
1999年,時任彰化縣長的翁金珠,在彰濱工業區的土地根本賣不出去時,興起建築「水上運動公園」的念頭。公園啊。公園該有樹吧?但沙漠化的土地長不出植物只有紅樹林了;而紅樹林讓沙更多沒有水了。水上運動公園?翁金珠想建設的,該是浮於雲端的城堡吧。
當時,嘉陽大哥與一些生態團體提出仿效英國,經營生態工業園區的理念。但這提議依舊被工業局駁回。工業局說:「萬一你們保護得很好,土地被弄成生態保護區,到時候我們想賣地怎麼辦!」
於是,即便泥質灘地的海岸在台灣,目前僅存的只有彰化海岸。若以六十公里計算,彰濱工業區人工海岸佔去20公里,只剩下67%的自然海岸了;未來,國光石化預計落腳大城工業區、中油遷廠也看中這裡,海岸將被吞噬15公里甚至更多。
而公路總局終於通過西濱快速道路開發案,將不排除貼著海岸走的方案;更別說風力發電在台灣根本不可行但為了滿足「乾淨能源」的政策,只要與再生能源相關案子便所向無敵,細緻評估?免了。正因為政府知道再生能源發展之困境,但支持工業的決心不變,於是能源開發依舊勢在必行,彰工火力發電廠來勢洶洶,台電過去數年,已用了不知多少全民納稅錢給給了彰化縣各大小團體回饋金,告訴她們:「支持電源開發宣導。」
永續海岸、恢復自然海岸指標?算了吧。
親眼所見,只有破‧壞‧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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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午後。
離開伸港,在芳苑一座新建廟宇普天宮附近用餐。才剛點完菜,便見嘉陽大哥一臉著急,對我們歉然地說:「有進香團好像要在海邊燒王船,我去看一下!」語畢便飛也似地奔向他陳舊的貨卡─只因那片海灘,曾出現過大杓鷸的蹤跡。
過一會嘉陽大哥回來了,他說,進香團約莫兩點才要燒,到時候再去看,「我要拍下來,見證可憐的大杓鷸處境。」
用餐完我們前往海岸,已經有大批的香客聚集,一臉虔誠、敬畏,喃喃唸著經文與祝禱,看「師父」霸氣地舞動手勢,點起大火,燒了王船與它象徵的病毒。這時候嘉陽大哥已經架好望遠鏡了,然後我們幸運地,透過望遠鏡,隱約看見約兩公里遠、不清楚的大杓鷸。我們一行人輪流看著牠們的身影,一面擔憂地看著興奮的香客們的行徑。
然後我離開望遠鏡,往大火去。站在烈火旁,試圖用陽春的鏡頭拍下作法的一切。我在掙扎,想起宗教信仰之於台灣多麼重要,於是心中沒有怒罵,卻阻止不了憂傷,蔓延。然後嘉陽大哥對我喊:「慕情,快看!大杓鷸飛走了!」當火勢愈來愈大、當香客的表情愈來愈欣喜、當紙紮漸漸變成灰燼─兩公里遠的大杓鷸驚慌地向更遠飛去,比牠們更近於火的其他水鳥卻悠閒自定地覓食─我為嘉陽大哥在環保署環評會議的發言感到難過,當他說「大杓鷸非常敏感」,而人們,總是不信與漠然。
霎時,竟希望被那火光超渡。
勿望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