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省:痛苦的成長】聽聽他們的悲歌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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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省:痛苦的成長】聽聽他們的悲歌

1986年06月08日
作者:楊憲宏

走訪公害地,我經常想像自己是個收集「別人的悲歌」的田野訪問者,在眼前流逝過的一張張草莽顏面,他們的故事,宛若傷心曲調,就靜靜聽一回吧!

今年4月底,臺中縣大里鄉人,在對抗「三晃農藥廠」多年後,終於組成「臺中縣公害防治協會」。發起人黃登堂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他的受害日記──「空氣有毒的日子」。點點滴滴的記錄,寫盡人問苦離折磨,全不是外地人所能想像的。

大里鄉人對抗地方公害的過程中,有許多發人省思的情節,臺大社會系教授蕭新煌最近在聯合報一篇剖析環境保護與自力救濟問題的文章中,憂慮指出:「千萬不可讓這些運用自己力量來解決問題的民眾背上暴民的黑鍋。」

大里鄉人在奮鬥中確曾背過這個「黑鍋」。「暴民」這樣狠惡的字眼曾經困擾過這些純樸鄉人。「臺中縣公害防治協會」宣佈成立當天,在一間叫「振坤宮」的神廟樓上,滿滿100多名大里人來參加他們辛苦共創的盛會。席間,有年輕力壯的莊稼漢,有年逾古稀的老翁,一張張風霜臉孔,質實而戇厚,沈靜聆聽會場中每一句,每一聲。

這樣的一群人曾經數度在黑夜裏集結,憤怒攻擊三晃農藥廠。為什麼這樣安於鄉士與世不爭的一群人竟會有如此「暴烈」的行為呢?

沒到過現場的人,大概永遠無法理解問題根源所在。三晃農業廠遭棍石攻擊後,一名情治人員到大里鄉調查事件原委的經驗,最能解說這個迷惑。這位情治人員初赴大里辦案時,並沒有料想到,那一日所遭遇的情況是那樣教他感深觸切。

一群「暴民」動粗,身為情治人真必須訪查領導動粗的人。他初以處理例行公事的心情看待大里鄉事件。他卻在第一次家庭訪問時,遭到了他從未料想到的內心衝擊。

當這位年過中年「領導動粗」的大里人,端出咖啡待客時,這名情治人員發現他沒有勇氣喝這杯咖啡,因為他覺得咖啡裏有「農藥味」。

他所面對的只是短暫的停留與一杯有農藥味咖啡的問題而已。而他面前的這名大里人卻長期活在這樣空氣有毒、水有農藥的環境下。

一杯無法入口的咖啡,使這名情治人員感到他應該可以瞭解,為什麼一名一生客氣待人的農村人,會憎恨、會悲憤,而至動粗。他就此相信鄉人的痛苦過去,是任誰都難忍的故事。

他沈默細聽,大里人如何在黑夜中被農藥味驚醒,如何翻騰反胃,嘔吐連連:又如何在寒冷夜半攜妻帶子奪門而去,逃出災變的鄉里。

那一天,在大里鄉遇到這名情治人員,聽他自己讀出這段故事。心中有很多感慨。曾經建議這名情治人員,把他自己處理這件事的心路歷程寫下來,提供他的上級參考。就當做其他地區情治人員將來遇上同類難題時的參考意見吧!

為什麼會有這標的想法呢?因為大里鄉的污染畢竟是比較具「煽動性」──農藥味,而其他地區嚴重的污染都未必個個像農藥那麼「惡性彰顯」,「污染」兩字給一般人一種黑黑髒髒臭臭的刻極印象。好像非黑、非髒、非臭,就不是污染。

污染有時是很「乾淨」的。像桃園縣觀音鄉大潭村。一家製造塑膠原料的廠家「高銀化工廠」,所排放的含重金屬鎘廢水,多年來順著灌溉水道傾洩,使整個下游區域所種的水稻、蔬菜與地下水,都受到高濃度鎘污染。鎘污染是無色、無味、無臭的,也因為鎘是如此沈默而且「乾淨」,大潭村人受到這種惡性程度不輸農藥的重金屬毒害,卻得不到如大里鄉人一船的運氣──成立公害防治協會。

大潭村人幾次的集結都被勸導、攔阻。當地的官方及其他情治人員似乎無法體會,大潭村人害怕得到鎘污染「痛痛症」的恐權與痛苦。

今年3月,曾經再次拜訪這個一直得不到同情的海邊小村。在終年一樣風吹沙的日子裏走入這個看起來「乾淨」得不得了的鄉里。聽一名年過70的老人,哭訴他得病腹水膨脹如鼓疼痛苦絞的兒子,在家等死的慘境。他無法證明兒子的病是來自「鎘」的影響,但兒子實在病得太過離奇了。

一名一生沒讀過書,目不識丁的老人,在走向人生終點之前,竟必須面對像「鎘」這樣繁複的化學問題,他也許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但今後他看見「鎘」這個字,卻決計不會不識的,這是何等的人生慘事。

大潭村的事件,不識字老人的遭遇,最很難教人釋懷的事。直到最近,調查遭資遺命運的核三廠不定期契約工程人員的遭遇,才明白這社會如比寡情對待的,大潭村人並不是唯一受難者。

這群在風雨中,站在臺電超高巨人般大樓前抗議約200餘名核能電廠工程人員,在一篇他們自述的「受難書」中透露:「我們經歷過核一、核二、核三的鈾燃料裝填或運轉期間的故障檢修,長期暴露在輻射的工作環境下,體內累積了不少輻射劑量。」讀了這分自述才知,他們竟是日前核電安全關懷下,最受注意的族群──生命受輻射威脅的「核子吉普賽人」,並不是一般的「工程人員」。

「核子吉普賽人」是美日研究輻射效應專家所最關心的核電廠工作者,這些人進出該電廠高輻射污染區,卻不是核電廠的編制內人員,他們在各核能電廠之間「流浪」打工,一如吉普賽人一樣。

這些人到處「吃」輻射線,卻得不到核能電廠全力的照顧,他們身上所感受的輻射效應可以表現在癌症、後代不良遺傳上,禍害效應可以潛伏20至30年。

輻射效應專家所以關心這些人,也是因為這些人身受輻射污染,可能對人群遺傳基因庫造成負而影響,傷害優生態勢。

日本學界注意「核子吉普賽人」有年,在一本討論「核子吉普賽人」的書中,日本大阪大學物理學教授岡村日出夫曾就1978年,日本「核子吉普賽人」共同所受劑量1萬3千「人侖目」做出傷害估計,他引證統計資料指出,這個劑量未來將造成至少20名「核子吉普賽人」得到癌症,遺傳傷害還不在估計之列。

「人侖目」是估計暴露劑量所造成傷害的主要單位。它是將暴露人數乘上各自暴露量的總和。

過去對於輻射傷害,一般只重視,工作人員每年不得超過5侖目的「安全劑量」,但進步的核能安全觀念根本認為,轉射並無「安全劑量」可言,因此即使每年所受劑量未超過5侖目,未來健康影響到底如何,也被列入關心的重點。

行政院在民國59年7月29日公佈實施的「游離輻射防護安全標準」第45條,規定:「工作人員(游離輻射暴露劑量)應依左列各款規定之格式,予以記錄:一、有關游離輻射暴露工作之通性及有關游離輻射之類型。二、由個人或地區偵測法測得或推定工作人員所需之游離輻射劑量。三、醫務檢查之結果。」

這些資料依第46條規定:「至少應保存30年,自其停止參與游離輻射暴露工作之日起算。」

依上兩項標準之規定,臺電公司即使辭退這200餘名「核子吉普賽人」,也還必需與他們「藕斷絲連」著道義責任關係至少30年。

為了建造、維持核能電廠,這些人不但為了臺電,也是為了整個社曾進出過一般人害怕的「高輻射污染區」,他們冒過的風險,恐怖代價可能是在往後的20、30年才會出現。

從這樣的角度觀察這個事件,讓這群「核子吉普賽人」站在風雨中抗議,臺電公司與整個社會所表現的寡情就更令人覺得難過了。

臺電「核子吉普賽人」今日的遭遇,細想原因,也許是出在輻射就像大潭村的鎘一樣,無色、無味、無臭,尤甚者,輻射是無影無形的,使這群臺電核三廠工程人員,得不到社會的同情。

大里鄉、大潭村、核三廠員工事件只是今天我們所遭遇到的眾多污染災劫的幾則代表性苦難故事。

而別人今日的苦難,很可能就是自己明日的遭遇。生活在如此充滿危機的環境裏,社會大眾也許應具備這樣的審視、前瞻眼光。向這些今日已受難者寄予最大的同情,應是對明日自己慈悲的一種表示吧!

原載民國75年6月9日台灣新生報副刊

※ 本文轉載自《走過傷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