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影】多麼令人失望的城市—高雄 | 環境資訊中心
環境書摘

【掠影】多麼令人失望的城市—高雄

1985年09月05日
作者:楊憲宏

高雄的108隻巨形廠房煙囪,就像108頭引頸屹立的木馬。昔年高雄人像特洛伊人一樣歡呼著「木馬」進城,木馬終於血洗了特洛伊城…

五更天車過高雄,一路連綿廠房排列,高聳的巨形煙囪,在夜空微明的光影下,投射出一種巨獸的感覺。明知那是近代工業的產品,卻仍忍不住一股原始遠古的震撼,從心底慄懍起來。

令人想起特洛伊。木馬屠城的特洛伊。高雄的108隻巨形廠房煙囪,就像108頭引頸屹立的木馬。

這些進駐高雄的「木馬」多年來逐日蝕剝著這個城市。高雄人昔年熱烈歡迎過這群「工業木馬」,他們共同的希望是工業會帶來繁榮與更好的生活素質;幾10年來,高雄人手頭的確有了更多的錢,但也們的生活卻陷入一個萬劫不復的汙染惡性循環中。

一名住在前鎮區的臺大學生,他的家仍保持著二進宅第古風,浪瓦土埆厝掩藏在前鎮的新興巨廈之後。他像許多高雄孩子一樣,走出了高雄之後,才發現他的故鄉正蒙受著驚人的苦難。他站在駱駝山墳場上說:「感覺上,高雄除了墳墓之外就是工廠。」這些已成的事實,日益嚴重的汙染,年輕一代的高雄人感到已無能為力。

清晨6點鐘,從駱駝山上俯視高雄,黃、灰、黑、白煙塵四起,在半空中互相交錯,整個高雄籠罩在這些工廠廢氣中。最近2年的空氣環境調查資料,高雄市的懸浮微粒、二氧化硫,都是全國首名;煤塵、氮氧化物居第二,落塵量暫居第四。不時從工業區外洩或飄散的氰毒、氯氣、硫毒與其他多種致癌物質,每日以數噸的量,傾入高雄人的肺中。

還不只是這樣,今年消費者文教基金會「環境列車」到高雄看國營事業的汙染時,一名關心水質的學者,便毫不客氣的警告高雄友人:「你們的自來水有一股濃濃的臭味,可是你們高雄人已聞不到了!」

這樣一聲聲的警語,高雄入並非聽不懂。可是他們又有什麼辦法呢?在前鎮區長大的臺大學生說:「我與我的鄰居、家人差不多都有呼吸系統的毛病,以前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我懂了。」他極感無奈說:「2、30年前,我祖父那一代,曾經歡喜迎接過工業,他們當年大概想不到,他們的子孫今天是如何的憤恨與後悔。」

年輕一代的高雄人感到憤恨是有道理的。臺大環境工程研究所教授駱尚廉曾經在一次公開座談會上沈痛指責高雄的空氣汙染。他是前鎮人,幾年來他家的長輩、鄰居多人死於呼吸系統癌症。從他的控訴中,可以感受到一種痛心家園巨變的怒意。

環境與癌之間的關係,這幾年已成世界性注意的焦點。臺灣地區在這方面的研究並不算多。今年初國立政大社會學者丁庭宇博士在一份「臺灣地區汙染型工業與死亡率之區域性研究」曾指出,臺灣地區工廠汙染總指數愈高的地區,居民生命期望值愈低。把這些學術用語用簡單的白話說,就是「居住的地方,工廠愈多,人的壽命愈短」。

這句話簡直是衝著高雄講的。高雄市面積150平方公里,境內擁有煉鋼、造船、煉油、煉鋁、電力、機械、水泥、拆船等列名為「重汙染性工業」工廠2183家,平均每平方公里14家。比起臺灣地區居住地每平方公里8家工廠(還不一定是汙染性工廠),高雄人所受的「健康迫害」是倍於他人的。

最近高雄醫學院胸腔內科與公共衛生學科合作,準備對歷年來他們醫院發現的高雄地區400名肺癌病人做回溯性流行病學調查,他們打算從詳細的病人歷史中追蹤出一些環境因素。簡而言之,就是想瞭解,高雄的毒霧般的空氣,使高難人罹癌的關係。

這會是一個令人感到難過的研究。它將是一分高雄人「受難報告書」。假如這分報告可能推演出高雄的確是個特別容易製造肺癌的地方。面對這樣的報告,高雄人將如何自處?

高雄市環境保護局是個堪憐的組織。他們有心整頓高雄的環境,可是夾在那群「工業木馬」之間,他們的能力、權力顯得渺小而薄弱。高雄市環保局長林江山就說過:「我們面對非常多的阻力,克服得很痛苦。」

林江山說這話時,面對著來自臺北的20多位學者專家,當天開的會是「由國營事業為民表率推動反汙染運動」。這該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經驗,一群大學教授在消費者文教基金會的安排下,南下合力進行反汙染運動。

只要稍對高雄的工廠背景瞭解,就不難明白林江山的痛苦在那裡。高雄市區擁有最多汙染問題的國營事業,臺糖小港副產品加工廠、臺電南部發電廠、臺電大林發電廠、中油高雄煉油總廠、臺肥公司高雄廠、中化公司高雄廠、中化公司前鎮區、中化公司小港廠、臺鋁公司、臺機公司、中鋼公司、中船公司。還有水泥廠、拆船廠、仁武、大社、臨海工業區。

這些工廠所組成的「木馬群」,並不是那麼容易可以「駕馭」得動的。

前年夏天,與衛生署環境保護局第二組組長沈世宏,南下巡看當時鬧得可怕的臺南灣裡戴歐奧辛黑煙散佈情況,路過高雄看且一家水泥廠煙囪在大白天公然冒黑煙,沈世宏組長即刻循煙而至,他要我拍照存證,在鏡頭裡,我看見他瘦小的身軀,走向大煙囪下的傳達室,要守衛轉達老闆:「環保局來開過告發單。」

沈世宏來回之間,我突然感到一陣空虛,我們在對抗的是怎樣的一頭怪獸?仰頭看兀自吞雲吐霧的大煙囪,信心在那一剎那間,確曾經動搖過。

在灣裡焚燒廢電纜最烈的日子裡,記得衛生單位組成的「捕煙隊」,曾經不分晝夜伏擊那些製造黑煙的人。這些捕煙隊員每月所領薪資多不過萬元,但他們是這個國家最神聖的法律第一線的執行人。

到過現場的話,誰都看得出灣裡是個龍蛇之地,地方派系、流氓介入這個專門製造汙染的厚利行業。看見捕煙隊員那邊努力執行法律,心中盤桓不去的問題是:「他們能堅持多久?」

政府給他們的薪資微薄,可是他們卻站在貫徹公權力的前線,他們必須面對惡勢力與賄賂,在這樣的「刀口」上,一個人的正義感究竟能夠維持多久?這是一個極難閃避的疑問。尤其在臺灣地區普遍缺乏守法觀念的社會中,這些基層「執法者」所承受的痛苦更非一般人,或是在上位命令別人執行法律的人所能理解的。

高雄的汙染工廠負責人與其他地方的老闆並沒有特殊不同。他們普遍認為,廠方極有「誠意」來改善汙染,也提得出一些「證據」說明這種「誠意」。

可是要是根據他們這種「誠意」來處埋汙染,高雄的汙染恐怕永無改善的一天。一家問題是在排放含毒廢氣的國營公司,他們的負責人卻努力向來訪者介紹他們的「排放水」處理得如何如何之好,對廢氣問題則輕鬆帶過,面對這樣的「誠意」,你怎麼辦?

到火力發電廠去參觀,資料上說:「燃料石油含有硫份,經燃燒產生二氧化硫排入空氣中。現使用之油料因含硫份分成低硫油(含硫1.6~2%)及高硫油(含硫.3~2.5%)。因使用低硫份油料成本較高,故裝置高低硫量油料切換裝置,看風向調整切換燃料,全年約有7%時間為吹南風。可能將廢氣吹向高雄人口稠密地區,則使用低硫油燃料,其餘時間使用高硫份燃料。」

所謂的「看風向」,所謂的「全年約7%時間為吹南風」的實情是,什麼時候用低硫油全是在電力公司的「人為控制」下。既然如道硫不好,知道一天如果燃燒1萬公秉油料,則從煙囪飛出來的硫多達300噸,知道二氧化硫是助癌物質,知道使用高硫油時,排放二氧化硫的量是1800ppm,遠高於國家所訂的標準1000ppm。即便是使用低硫油,二氧化硫的排放量仍是在1000ppm至1300ppm間,可是這樣的電力公司仍要說他們是「有誠意」的。

在這極「有誠意」下,二氧化硫是不是高雄地區酸雨的來源,火力發電廠是不認的,廠裡的負責人員還要說「歐美國家也無定論」。完全昧於這2年國外肯定酸雨形成與二氧化硫之間的關係資料。

火力發電廠每天出產600噸的灰,目前用船運到25浬以外投海,這裡的海域生物受影響的程度如何?除了臺電委託高雄一家海事專校做了簡單模擬試驗證明「無影響」外,沒有更具現場、更具說服力的證據。

走入水泥廠,他們的工人忙著灑水迎接客人,這裡是一個地面比牆壁、屋頂都要「乾淨」的地方。製造水泥所飄出的懸浮粒子、落塵落到地面的,他們掃得到,但落在屋頂上與黏著在牆壁上的就不是他們注意得到的。走過被泥塵填平的浪板屋頂與蒙垢的水銀燈下,看見腳下的地面全是吸塵、灑水過的痕跡,那種感覺是十分滑稽的。這種灑掃迎客的「誠意」,令人再度感到難以承受。

看過高雄的汙染,才會瞭解,當一個汙染工業說他們有「誠意」改善汙染時,汙染可能就永無改善之日的意思是什麼了。誠意已成了全臺灣汙染工廠拖延清理汙染的「擋箭牌」。

事實上我們需要他們「誠實」,而不需要他們的「誠意」。誠實的說明,他們的工廠排出來的廢水、廢氣,如何為害人群、環境,誠實的說明他們需要多久才能不再殘害生靈。誠實的向民眾道歉,誠實的提出解決、補償的辦法。

高雄有它苦難的既往。這個日本人一度稱呼為「高砂」的地方,這個一度叫「打狗」的竹林茂生之地,在日據時期,便因為有可用港口,而被日軍視為「南進」工業基地;因為有水泥原料,在70年前便被開發出工業區,這一步步,當時所見可能是「幸運」的種種建設,如今一樣樣看來,都成了「惡運」臨頭的開端。

走向海岸,沿著小港區大仁宮路,貨車載運一片從船體解下的山形鋼板佔據了整個路面。沒有固定的鋼纜,就這樣平擺著,貨車像怕鋼板震動跌落,一路慢車牛步。

拆船碼頭旁,儘是在天搖地動下,賺著噴火錢的人。工人手執乙炔吹管,在左右搖晃的吊竿支架邊,忙著切割拆落的船體。偶爾他們的老闆會乘著賓士車來吆喝一番。

在黑水、黑船,厚厚的絕緣油覆蓋的海邊,脫衣舞孃的海報,張貼在每個工作角頭。在噪音隆隆必須用麥克風指揮工作的碼頭上,人是黑的,心也如槁木死灰,在這裡只有錢的問題,其他事他們並不關心。

從鯤鯓島、旗津到林邊,依稀可以感覺到高雄曾經有一段美麗的海岸,如今這昔日海岸早已惜別而去。

高雄的汙染殘害已不只是高雄而已。隨著海流擴散,隨著風勢飄散,汙染所及正日日擴大。5年前,一名日本水產教授來訪問林邊──曾經供應日本人鰻魚最多的養殖地。這名水產教授隨著當地鄉紳參觀時,曾驚嘆著臺灣有這麼好條件的鰻、蝦養殖地。

可是當他離開林邊,看見12公里外林園工業區的煙囪林立,高雄市的汙染工業隨地可見時,他改口感嘆說,林邊真可惜,林邊的養殖沒有遠景。高雄、林園的海面汙染遲早是要侵略到林邊的,林邊「半鹹水」養殖池所需的海水,終將難逃汙染的命運。

這樣的感嘆,不只一次。去年10月,日本「海外養殖協力財團」的養殖專家加福竹一郎博士,訪臺1個月,遍訪漁村,離臺前留下一份客氣的忠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段話是:「臺灣養殖事業毗鄰工業開發地,如果不趕快立法管制,不僅會引起種苗死亡,甚至可能造成連養殖出來的魚類都不能食用的悲劇。」

加福博士的話,高雄是最好的典型。他的話有如雷殛,他的意見充分代表著日本消費者的關切,臺灣的養殖魚產邊患輸日本的話,汙染問題必須徹底解決。

東港水產試驗所所長廖一久博士,最近在一次討論高雄汙染的座談會上指出,屏東是個「農業縣」,政府為什麼不讓屏東好好發展農業,卻去開發「工業區」?這些工業區很快就會往農業區的中心,像傳播病毒一樣的,透過灌溉渠道、季節風的媒介,擴散摧殘屏東原有美好的農業。

廖一久所說現在的屏東,就是高雄以及臺灣地區許多公害地的過去。顯然這些公害地的遭遇,並沒有帶給住在農業縣的屏東人太多的教訓。

汙染的故事好似會輪迴一般,一再的重現在臺灣地區的角落。被碾過的地方不斷傳出後悔憤恨的聲音,還未受害的地方,不但毫無警覺,還正邁開大步,步後塵而來。

從前做工廠的人,在社會上有地位,有名聲。一名關心汙染的大學生告訴我,他父親曾經是一家冒黑煙、排黑水的工廠廠長,小時候,他的父親走在路上,受人尊敬的程度,不是今天所能想像。這是臺灣地區民眾汙染意識還未覺醒前的情況。

現在不同了。同樣的廠長今天走在路上,恐怕抬不起頭來,在民眾的怨怒眼神下,這些工廠人是「歹厝邊」──臺灣人說壞鄰居的意思。

高雄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高雄人何其不幸與這麼多「歹厝邊」住在一起。為什麼這些汙染工廠不能有多一點「敦親睦鄰」的觀念呢?

在「歹厝邊」的含毒空氣、含毒廢水的侵襲下,高雄人的確應該想想自己與下一代的健康問題。「特洛伊木馬」的想法,不斷進駐我的腦海。昔年高雄人像特洛伊人一樣歡呼著「木馬」進城,木馬終於血洗了特洛伊城,而高雄人今日也正受「工業木馬」的慢性毒害。

一年來高雄的部分年輕人,喊出「關心家園,痛心汙染」的聲音,令人離過的是他們的覺醒,對改善汙染並無太大幫助,頂多只能減緩汙染惡化的速度而已。眼看著現代木馬正屠城,而竟救援無力。關心、痛心就只是關心痛心而已。高雄是個多麼令人失望的城市。

※ 原載民國1985年9月5曰聯合報副刊

高雄市煉油總廠老照片,前身為日治時代的海軍第六燃料廠。 (示意用圖,非出自原書,照片由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及國家文化資料庫典藏)

※ 本文轉載自《走過傷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