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人的社會實踐――記黑手那卡西11周年演唱會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人文

音樂人的社會實踐――記黑手那卡西11周年演唱會

2007年08月26日
作者:林佳瑋

初次接觸:被啤酒模糊焦點的「社情暴露狂」演唱會

黑手那卡西11週年演唱會海報第一次接觸到黑手那卡西,是在2006年政大種子社與政大研究生學會主辦的「社情暴露狂――黑手那卡西校園演唱會」。在抗爭場合中,總能聽到這支工人樂隊唱出許多振奮人心、用真實生命所譜成的歌曲;然而,就如同底層人民的聲音總是難以上達天聽,這場演唱會在宛若象牙塔的校園中並沒有引起太多的迴響,反而因為會場中贈送啤酒,引起政大校方的疑慮,意圖以違反校規阻擾這場富饒社會實踐意涵的演唱會。

由於校規並沒有規定酒類不得在校園中贈送,於是演唱會在工作人員與校方的拉鋸中結束了。事後學務處意圖修改校規,引起了六大性質社團主席的聯合抵制。而演唱會裡,黑手試圖傳達的勞工、農民、公娼等等社會弱勢聲音,就這樣淹沒在無謂的禁酒令風波中,跟現實社會中的情形如出一轍,果真是名符其實的「社情暴露狂」演唱會。

集體狂歡、思索「怎麼辦?」

那我們該怎麼辦?連大學,這理應更為開放自由的場所,對酒精都如此難以容忍,更別提現實社會中,被壓迫的底層人民該如何突破困境翻身。

「怎麼辦?」就是黑手那卡西這次十一周年演唱會的標題。「黑手那卡西的實踐,一直都是在問著『該怎麼辦?』的過程中發展出來的……我們沒辦法提供現成的社會變革的綱領……讓我們邊摸索邊前進!」演唱會傳單上這麼寫著。

8月4日,樂生療養院的中山堂入口聚集滿滿的人群,還有當天參加樂生夏令營的小朋友。義工建泰正為著名民歌歌手楊祖珺和剛假釋出來沒多久的楊儒門,作樂生院的導覽。現場也有許多知名的社會運動人士蒞臨。

那些用生命創作出來的歌

黑手那卡西集合了過去11年參與社會實踐的畫面剪輯成一支短片,新光紡織工廠關廠、五一勞動節、秋鬥等等畫面躍入眼簾。每一個抗爭現場都有數百、數千個血淚故事:奉獻十幾年花樣年華在最後惡性倒閉的工廠女工、廠區環境惡劣的工作傷害者、飽受汙名陰影的公娼阿姨。在統治菁英的眼底下,這些底層人民的身影是那麼的卑微,只要短短的一句話、一個橡皮圖章,就可以剝奪掉他們賴以維生的工作,經濟成長的果實從來就不屬於他們。沒有退路,他們就走上街頭自己尋找出路,聲嘶力竭的吶喊,用自己的生命經驗跟黑手集體創作出屬於自己的歌。

無犁可拖的台灣牛

演唱會從「福氣個屁」拉開序幕。這首為了反失業大遊行而在11年前寫成的歌,現在聽來依舊是那麼地諷刺與心酸:那麼多的惡性倒閉、關廠抗爭,造成多少家庭無以為繼,周潤發卻還能在廣告中大聲喊出:「你們是台灣經濟奇蹟的無名英雄!」經濟奇蹟的神話,真正是「福氣個屁!」。而接下來的「WTO怨嘆喔!」更是唱出經濟全球化之下的苦果,不曉得在台下的楊儒門是否也聽得心有戚戚焉?

這些宣洩不滿的憤怒歌曲炒熱了氣氛,然而當工作傷害者協會的成員,穿著印製著「工殤」斗大紅字的黑T恤上台時,現場瀰漫出憂傷的氣息。不安全的廠房設備、環境和難以釐清責任歸屬的工作傷害,讓他們賠上了自己的精華人生。

人之樂、島之生

樂生療養院保留運動為沉寂多時的社會運動注入了活力與新血,其中的關鍵人物當然就是樂生院的阿公阿嬤。黑手那卡西長期關注、參與其中,甚至還和阿公阿嬤們一起創作「被遺忘的國寶」專輯。由舊院歌改編而成的「你咁賠得起?」節奏明快,敘述院民保留樂生院的努力成果被呂秀蓮一句「你咁賠得起?」打回谷底,為了建設不惜犧牲人權,揭穿「人權立國」的假面具?而熱愛歌唱、以一首「每天起床蟬在叫」紅遍各種場合的富子阿姨,也在舞台上發表新歌。由於豐富的生命經驗,饒富情感的歌聲總是令人感動萬分。

隨風搖曳的野地長春花

「啊~~阮是野地的長春花。幸福是風中的蠟燭,咱要用雙手捧。啊~~阮是野地的長春花。人生是暗夜的燈火,帶咱行向前。」儘管是蒼涼的曲調與歌聲,每個音符、每句歌詞,溫柔又有力道地穿越所有障礙,直抵人心深處。公娼阿姨帶著象徵汙名的帽子與面巾在台上歌唱,台下每個人的心情都隨著幽微的旋律起伏。是那麼樣的真實又殘忍的生命故事,聽者莫不淚流滿面。「雖然是乎人看輕,走到這條路。阮嘛是飼家賺吃,有什麼通見笑。紅燈路頭街巷,暗暗孤單行。唉呦~換來一家的吃穿。我的人生呦~」唱畢,公娼阿姨突然掀掉帽子與面巾,往場下丟去!大家熱烈叫好,帶著淚與笑地鼓掌歡呼。阿姨則是低著頭一溜煙的跑下台――現實中的處境仍是那麼的不堪,她依舊無法自在地用真面目面對群眾。

緊接著上台的就是「內行人都知道的」日日春協會辣辣雞。濃豔的妝、性感的衣裳,她們大方、美麗、開放地扭動身軀,突破社會文化上強加在女人身上的道德枷鎖。一曲「你是我的花朵」,又俗又辣,與之前公娼阿姨的表演大相逕庭,從悲情中自我培力。誰說女人擺動肢體就是「不檢點」?情慾的自然流動就是「不道德」?她們藉由自己的身體衝擊、並與社會對話,挑戰主流價值中對性道德的汙名,重新奪回女人對自己的身體自主權。

United!

各式各樣的鼓與樂器出現在台上,台北市產總,和自稱不是「青年樂生聯盟」而是「清理垃圾聯盟」的學生共同上台,一開場就是振奮人心的西班牙文歌曲「El Pueblo Unido Jamás Será Vencido」(團結的人民永遠不會被擊敗;The people united will never be defeated)。生硬的西班牙文搭著鼓聲,歡鬧喧騰。這首歌在全球社運場合傳唱甚廣,一句El Pueblo Unido Jamás Será Vencido重複數次,把所有人帶入另外一個迥異的時空。

我想起在《企業人格診斷書》(The Corporation)紀錄片中,那些為了抵抗新自由主義入侵的南美洲人民,為了重新奪回自己的水資源而上街頭,卻被官商勾結的政府無情地用水柱、催淚瓦斯、甚或子彈強力鎮壓。其實那樣的場景並不遙遠,兩年前在香港舉行的WTO部長級會議,香港政府用同樣的方式(只差武力)對待那些被所謂的自由貿易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民遊行隊伍。在台灣,我們用優勢警力、盾牌、警棍,去對付樂生院民的卑微訴求;用集會遊行法、舉牌警告限制人民的行動發聲。

我明白,許多人無法接受使用那麼強烈的手段行動發聲,但當龐大的國家機器壓境,窮盡所有救濟管道卻仍得不到合理回應的時候,你說,我們到底該「怎麼辦?」上有高堂父母、下有幼齡子女,被惡性關廠、倒閉的勞工,耗盡一生心血到頭來卻是一場空,轉瞬間,失去了所有退路。

怎麼辦?你可以告訴我答案嗎?

「Bella Ciao, Bella Ciao, Bella Ciao,Ciao,Ciao… …」顥中在台上悠悠地唱著曼妙的義大利文情歌,是二戰期間的共產黨員,為了抵抗法西斯政府而不得不離開愛人的故事。生活、生活,會開心也會寂寞。

騷動年華,不僅僅是自我安慰而已

國際歌、勞動者戰歌,這當然是必備曲目,所有人齊聲唱和著,瞬間沸點,雙手打著節拍,配著動作,再來兩聲「殺!殺!」現場簡直要炸開來了。樂生院的阿公阿嬤、附近的居民、參加樂生夏令營的小朋友、社會運動人士、大學生、高中生,不同階級、身分各異的人就擠在中山堂裡,燈光昏暗、眩然,時空錯異,我感受到一股熱流想從胸膛竄出:在這開心的時刻裡,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沒有人可以抵抗我們。

在逼近幸福的時候高歌雀躍,彷彿藉由這些歌曲就可以改變整個世界,但我懷疑這一切會不會僅止於自我安慰而已。

步出門外、遠離騷動的氛圍。場內熱血沸騰,而場外的世界依舊那麼深遠。月光如流水般流淌在山坡上,夏日和風襲來,穿透樹林引發林間騷動。

黑手那卡西的音樂,既解放又團結了所有不安與不滿的靈魂。根植在底層人民的生活經驗中,透過與被壓迫者的集體創作歷程進行文化抵抗,培力弱勢者使之自我健壯。這場演唱會不單是嘉年華,更像是一個成果發表會,敘述著音樂如何跟社會運動結合、對話、擦出火花、最後照亮天空。

我相信一切不僅僅是自我安慰而已。人群散去就如同漫天星子,遍布在無垠的夜空中發散出點點光芒。

※黑手拾壹年《怎麼辦?》演唱會宣傳短片,詳情請見黑手那卡西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