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功、使命感、把詩還給《詩經》 | 環境資訊中心
詩經白話新譯

軟功、使命感、把詩還給《詩經》

2007年09月02日
作者:賈福相

兩千多年來有時尊孔,有時反孔,有時也打孔,他老先生經過了如此大風大浪,仍是峨峨巍巍屹立不倒,今天又要進軍華盛頓,進軍莫斯科,不用成吉思汗的馬兵,而是行仁行義。

(一) 軟攻

今天人類文化處境,大國小國窮國富國都是惶惶然失去了方向,百年來率領我們的西方文化也變了質,所謂民主已成了強權是主人,所謂科學也正受著獨裁和極右宗教的迫害,工業革命後的資本主義已領我們走向貧富兩極端,在這種情形下,中國《論語》的「立其根本」和詩教的「溫柔敦厚」,就變成唯一的「其他選擇」了。

加拿大一家報紙上曾刊出大標題:「中國要以軟攻征服世界――以孔子作彈頭」。這樣的消息,過去兩年不斷出現,但這次是聯邦政府情報局洩漏的祕密,充滿了火藥味。報導中說:中國的經濟起飛已把西方國家弄得手忙腳亂,2008年的奧運、最近太空船的發射,以及近年來正在建立的一千所國際孔子學院,都是軟攻的手段。

中國這招真是相當漂亮,不是槍砲火箭,而是堂堂皇皇大搖大擺走來,不是國防部,卻是教育部帶頭。但主導者一定要注意,作外交要有泱泱大國風度,要貨真價實,要用有內涵的人,不亢不卑,可以坐下來論道的人。

孔子以五經教學生,啟蒙生和研究生都是同樣的教科書,只是教法不一樣,孔子真是個了不起的教員。五經中最重要是《詩經》,他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他要訓練學生們有聯想力、觀察力、整合力和批評力,要訓練學生孝順父母效忠國家,要訓練學生們多學點自然常識(動物學和植物學)。

《論語》中孔子和學生們討論《詩經》的地方不少,一次他看到兒子伯魚在門前走過,就把他叫入房內,問:「近來有沒有讀詩?」伯魚說:「沒有!」孔子說:「不讀詩無以言!」意思是說不讀詩就沒有思想和語言能力,就沒有道德風範,就沒有自然常識,講話就沒有水準,更談不上「雅言」了。那時諸侯國外交官常常引用《詩經》代表原意,很少直言,詩讀不好就不能作官。又有一次,學生子貢問他:「如果一個人窮了也不媚,富了也不驕傲,這種人的德行如何?」孔子回答說:「不錯了,但還是比不上窮了能安貧樂道,富了待人接物仍然很有禮貌。」子貢說:「詩中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這個意思了。」孔子聽了很開心,知道子貢能舉一反三。他說:「子貢,你可讀詩了。」

切磋、琢磨是雕刻玉器的工夫,任何事要作到盡善盡美,一定要不斷努力。

《詩經》是歷史、是哲學,也是治國致富的政治學和經濟學,做人處世的道理全在其中。

(二) 使命感

台大外文系一位博士生是我忘年之交的小友,她今年30歲,一天對我說:「你們這一代人(70-80歲)都有使命感,把人類前途挑在自己肩上,我老師那一代(50-60歲)也還差不多,到了我這一代就只顧自己溫飽,不關心人間大事了,到我學生那一代更是懵懵懂懂,每天只看電視和電腦,連書都不讀了。」

這樣宣言式的話自然大有問題,但同一類的話我在大陸和香港也聽過,果真如此,為什麼?

過去60年,人的基因未改變,但文明卻一直在變,人改變了環境,環境又改變了人,所以人也變了,我朋友指出這4代人的變化,就是變之大者。關於這4代不同的行為,還有個可能的因素,就是60年教育的內涵變了,70歲以上的人多少都讀過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五經(詩經、易經、書經、禮記、春秋)和文以載道的古文,今天的教科書卻都裝滿了知識,學生們忙著讀知識為了要考第一流的高中、第一流的大學,沒有時間培養人格,建設心理。加上,我們那一代都比較窮,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大任就是使命,君子固窮,使命還是要挑的,年輕的這一代太不窮了。

(三) 把詩還給詩經

2007年5月我受邀去新竹交通大學外文系講演,劉教授介紹我說:「賈教授剛從加拿大來,只住10天,他這次來是與一家出版公司商談出書的事,他費時4年把《詩經》〈國風〉160篇譯成白話文和英文,是件大工程。今天他來要與大家談談加拿大的高等教育制度,特別是研究生的情形,有助於大家將來申請出國深造的了解。」

看了看上百的年輕面孔,那麼無辜、那麼乾淨,談「教育制度」未免大煞風景,於是我說:「今天我要講兩個題目,一是:當我也是19歲,二是:當我也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你們是一年級,應該有19歲吧!」

「今年我76歲了,19歲的時候,我是裝甲兵獨戰四營的二等兵,5月時駐防在梧棲沿海一所日本人建的倉庫裡,入夜在岸上放哨,抱一柄步槍(沒有子彈)在沙灘上巡邏,要「保衛大台灣」,但聽到的只是呼呼浪潮,看到的只是滿天星斗和木麻黃的幢幢黑影,又害怕又孤獨,彷彿天下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大學一年級時我已21歲了,在台灣孤單一人,全部財產是師大分發的一套灰色制服和幾本書,那時我又瘦又高,最大號的褲子也遮不住小腿,露在褲外像一雙又乾又瘦的筷子。那時滿腦子想的是外文系和體育系的幾位女生面孔,貧窮把我壓的自卑又憂傷,所幸打籃球時的淋淋大汗,和大汗後的冷水浴救了我的身體。不時寫篇強說愁的新詩,登在壁報上救了我的靈魂。」

「我是個晚熟的Teenager!」

「大半個世紀過去了,看到你們,想到我的過去,恍如隔世,將來的半個世紀是你們的天下了,你們自然會沉沉浮浮各領風騷,成功勿驕,失敗了也不要洩氣,人生旅程除去努力和天分外,運氣很重要,祝你們好運氣。」

講演結束後,一位學生舉手:「老師,你為什麼翻譯《詩經》?」我吃了一驚,好像政客講演預先用錢買通了問話的人一樣,這個問題在我的譯書序言中寫過,朋友們至少問過我十幾次了,也正是我願意說的。簡單的回答:第一,我要作一座謙卑的小橋,白話譯文可以把今人和古人連在一起,英文翻譯可以貫通東方人和西方人。第二,是為周代無名詩人吟咏的大喜悅。

一天與一位在台北的朋友午餐,餐桌上又談到《詩經》出版的事,她說:「謝謝你送我一本《詩經》譯稿,我仔細讀了一遍,在導言中你說:把詩還給《詩經》,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立刻作答,考慮了一下說:「〈國風〉160篇,是周代黃河下游各地詩人和歌手們的心聲,作者佚名,編者不詳,最早的一篇有3,100年,最晚的也有2,700年了,是世界上最早的韻律詩,不知有多少人傳頌,不知有多少人解釋,也不知有少人翻譯,但我們都不知道原作者的意思,你猜我猜,猜了3千年。」

「今天市場上《詩經》白話譯本的作者多少都受了自身生活背景的影響,有的偏左,有的偏右。中國大陸1982年出版的一本關於《詩經》的書,書中充滿階級鬥爭一類的話,作者說:『要以馬克斯主義的藝術觀為指導,才能給《詩經》正確的評價。』台灣知名學者,在大學教《詩經》,把講義出版作教科書,在1985年版本中寫『現在北極熊的魔掌又伸展南下,利用朱手赤匪為其爪牙以奴役大陸同胞,我們在從事反攻大陸的今日,來欣賞祖先傳給我們這保衛中國疆土的光榮史詩,是格外有意思的。』在另一頁,作者又報告大文學家聞一多先生被殺的情形。寫抗戰時他任教西南聯大,勝利時他被共產黨利用,在昆明講演,詆毀政府,被一熱血的士兵拔槍打死,是件歷史上大謀殺案,天下人要同聲一哭才對,要追查兇手,追查謀殺主使人才對,怎麼可以這樣輕描淡寫帶過。」

「學者一旦失去獨立,撰文取媚,是相當可悲的了。」

「至於國外譯《詩經》的人,曾仔細讀過英國ArthurWaley和美國的Ezera Pound。我當然感激他們把《詩經》介紹到西方,但他們中文造詣不夠,有些譯文與原詩相距太遠,讀了使人啼笑皆非。比較起來我沒有政治背景,是學生物的人,試著用科學的認真態度來譯詩,想到原作者的當下情景,他們的讀者、他們的動機和所用的表述型式。」

我的朋友很用心的聽,之後說:「你是不是說,你的英譯比外國人好,你的中譯比中國人好?」

「承教、承教,我是這樣以為,要不然何必出書?」

午餐後,意猶未盡,我們走到隔鄰一家飲茶店,坐在舒服的沙發上,聽著輕鬆古老民歌,繼續談話。

「過去幾年我也讀了幾本中譯《詩經》,我覺得你的翻譯比較新鮮,比較簡單也比較容易懂,你沒有題解,讓讀者自己去琢磨詩的意思,至於英文,我懂得很少,不敢批評,你是第一個同時把《詩經》譯成白話和英文的人嗎?」

「過奬過奬,確是前無古人,而且我覺我的英譯比中譯更有詩味。」

我想談話該結束了,但她留住了我:「現在問題是明春出書後推銷的計劃,要達到你對文化貢獻的目的,讀的人自然越多越好,地域越大越好,時間越長越好,當然書賣多了,版稅收入也會增加。你聽說過大陸于丹嗎?她的《論語》心得一個月就賣了百萬多本,去年聽說她的稅收入若干百萬,你知道她為什麼這樣成功嗎?」不等我回答,她繼續說下去:「于丹是北師大影視傳媒系的教授,自己有電視節目,懂得如何包裝。」

「包裝?」我打斷她的話。

「包裝就是廣告,就是造勢,就是宣傳,如果成功了,對推銷就有很大幫助。」

「推銷是出版社的事,他們有人、有錢又有經驗,何況書賣多了對他們也有好處。」

「你的話雖然不錯,但他們太忙,無暇照顧每一本書,你如果同意,我可以幫忙,推銷是我本行。」

「顧所願也,不敢請爾,就怕我雇不起你。」

「我不要錢,你如果一定要給錢,就捐給你計劃中的山東壽光奬金吧!」

談話結束後,我回到旅館,照例要午睡一下,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對友情的感動,也想到名利雙收的風光。

(四)結語

人類文化正處在「亢龍有悔」的時代,這時我們已走過了頭,資源已用光,欲進不能,欲退不得,真悲慘而有悔了。「知識」是中性的,沒有道德,沒有感情,沒有良心,沒有倫理,但人的社會,這些都重要。孔子所教的「智慧」是健康、永續、正確的道路。

東風緩緩吹來,把荒蕪吹成碧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