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線 | 環境資訊中心
賈福相

一根線

2004年07月11日
作者:賈福相

1998年9月中,被邀去文化大學生物系演講,題目是「為什麼學生物學?」這是一件早就講好的談話,我花了不少時間準備,手提袋內有不少幻燈片和其他資料,但到了文化大學校園,站在群樓之間,站在群山之間,山風猛烈,天空布滿了黑雲,才下午3點,卻已覺得黃昏了,不大不小的雨滴開始落下。校園中成群結隊的學生,擠來擠去,匆匆忙忙。我突然有了種不實在的感覺。本來預備的科學性演講,失去了意義。到了教室,看到那一些20歲左右的年輕面孔,把我從幻覺中弄醒,但離開所謂科學卻更遙遠了。

用一隻藍色海綿筆,我在白板上寫了三句話:

人生是不是一串串的故事?

故事是不是一件件的記憶?

記憶是不是一次次感情的漣漪?

我把第三句「感情的漣漪」拿掉,畫了個問號,要學生們自己完成這個句子,或者寫一篇散文,或者就讓問號留下來。

從事生物教學研究40年,昔日的一個慘綠少年,垂垂老矣。走過了大半個地球,我知道什麼是「生物學」嗎?蘇曼殊說:

芒鞋破缽無人識

路過櫻花第幾橋

識與不識有何分別?崎崎嶇嶇的路,過一橋,又一橋,一步一個故事,故事有大有小,有的發亮,有的灰暗,用一根線串起來,似是花環,似是項鍊,有的花和子漸漸隱去,有的卻越來越新鮮,記憶靠不住,因為記憶只是感情上的一些波浪,日子久了,也會失蹤。

走入故事,往往是莫名其妙的偶然,有時很快走出,有時待在裡邊一輩子,許多故事的發生與邏輯無關,與天下大勢無關,與政治社會無關,決定於一瞬,一瞬就改變了人生。背負著這些故事,自己就是那根線。回頭看看,我問了自己5個問題:

1.  為什麼在1948年從山東跑到江南?

2.  為什麼在1949年從上海跑到台灣?

3. 為什麼在1951年進了師大生物系?

4. 為什麼在1958年去了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讀研究所?

5. 為什麼學了海洋生物?

這五個問題架構了我的生命過程,對今天的自己,無所謂滿意或不滿意,但一點也不後悔,五個「為什麼」,說穿了好笑,一點也不聰明,卻都是自己的選擇,任何十字路口,可行的路不只一條。

到江南是為了看水牛,也是為了逃婚,那年我17歲,從來沒有看過稻田,但在一本教科書的插圖上,看到了一隻稻田中工作的水牛。母親逼我結婚已2年,越逼越怕。

到台灣是繼續逃婚,逃得越遠越安全,何況在一張關於台灣的廣告上,看到了椰子樹和白沙灘,我從來沒有碰過沙灘。也沒有見過椰子樹。讀師大是因為窮。讀生物是要「科學救國」,但又不喜歡數學和理化。去西雅圖是普瑞斯禮小姐替我選的,那時我在東海大學當助教,申請到了美國三處大學獎學金,德州、紐約和西雅圖。普小姐是東海大學管錢的,我是生物系管錢的,每月打交道,有一天我問她三個地方那一處比較好,她說:「當然是西雅圖!」

為什麼學了海洋生物理由比較複雜,到華大研究所讀書才知道自己在師大混了四年,根底太差,花了兩年的時間補修大學課程,同時,又要當助教,每天從早忙到晚,連喘氣的時間也沒有。我的指導教授是位胚胎學家,我當然要研究胚胎,但關於胚胎的知識卻都是教科書上學來的。都是有關青蛙、雞、豬和人的胚胎。研究所第一年,我的指導老師被聘為星期五港海洋研究所所長,而我也正好修完大學課,並通過了研究生考試,有一天我的老師叫我去他辦公室,有這樣一次對話:

「福相,你應該開始做研究了。」

「研究什麼?」

「自然是胚胎。」

「什麼動物的胚胎?」

「有三種海洋無脊椎動物,值得深入研究,在星期五港海邊都可以採到:一種多毛類海蟲,一種無殼蝸牛,一種有六條足的海星,我現在正好有3個研究生,你來得最早,有優先選擇權。」

「海星!」

如此,我就成了海星專家,日積月累,叉成了海洋生物專家,再回頭,一晃半個世紀,真是「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我的怕早婚、好奇和隨緣,造成了今天的我,當故事一樣講出來讓大家參考。

時代不同,空間不同,時空我們無能為力,我們能掌握的只有那根線,什麼樣的花,什麼樣的珠子,串成什麼樣的花環和項鍊,就要靠運氣了。

本文同時收錄於聯合文學【星移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