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地坐著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書寫

安靜地坐著

2009年12月13日
作者:企鵝

幾年前在老家種起了蓮花,一開始誤以為蓮花嬌弱,不知從何開始照顧,水該多深、是否該施肥,完全沒有概念。畢竟台灣除了桃園觀音、台南白河,還未曾聽過有人在屏東的大太陽下種過蓮花。

它適應著未曾來過的土地,我觀察著它們的生活。彼此磨合間幾年下來,仔細想想,或許我從它們身上得到的更多。

關於農田利用型態,或者關於池子對於一個小範圍區域生態系的變化,我或許可以洋洋灑灑地寫出一篇文章,從地下水層開始談起,然後論及生態系統變化,延伸到農村面貌改變,進而討論台灣未來農業發展取向。只是無論地下水補注、人工溼地營造、水生植物移地復育,或者什麼農村未來走向,其實都並非當初開挖蓮花池的初衷。

如果我說,只是喜歡就那樣坐在池旁,白天看著伯勞也守著池子,藍磯鶇偶爾跳下去洗個澡,麻雀成群的呱噪;晚上看著潔白的夜蓮綻放,聽著蟲鳴,偶爾有螢火蟲假裝流星,搖搖晃晃地在頭上飛過。這些那些,其實都只是為了可以坐在一旁看著牠們的一舉一動,然後看著牠們如何生活,那末,你相信嗎?

我坐的那張椅子,已經有幾十年的歷史;我靠的那棵樹,有著比我還大的年紀;我看的月亮,與爺爺在年輕時看的同一顆,而閃爍的星光,則是來自好幾千光年之外。

我喜歡拿著書,坐在長椅上,或躺或坐或臥,看著那個池子,看著竹林,看著路上來往的車子。然後,指著那隻伯勞,說牠都喜歡睡在那裡;指著那群麻雀,笑說他們安靜的時候,只有鳳頭蒼鷹出現的時候。

一個蓮花池的設置,改變的並不只是這池子裡的生物,而是連帶著附近生態環境的逐漸轉變,甚至包括生活於其中的人。

母親在我回家時,笑著說,她早上起來時打開廳門,看到紅冠水雞帶著小雞在家前的庭院裡散步,「你知道嗎?那小雞呀,黑的跟球一樣呀」。或許受我的職業影響,父母親開始也對住家周遭生活的鳥兒開始有了興趣。

只是,或許我的專長裡,該寫「等待」才對。

我等待著候鳥南來北返,我等待著潮水慢慢淹沒灘地,我等待著夕陽的出現,月亮的昇起,我等待著我想要捕捉的鳥兒們上網的那一刻。

而回家小憩的時候,我仍然在等待。

由於受過的訓練使然,我習慣觀察,或者該反過來說,我有了觀察的習慣。一個安靜的旁觀者,於是在蓄意與不經意之下,往往能發覺更多的精采。

在白天,安靜地坐在榕樹旁看著蓮花池旁發生的事;在半夜,安靜地坐在同樣的位置,聽著池旁發生的事。白天,可以用相機捉取靜止的畫面,而晚上,則得用耳朵來聆聽。因為靜靜地坐著,於是同一幅背景裡有著許多不同的故事。

小白鷺喜歡在池裡漫步,尋找小魚苗當成零食來吃;紅尾伯勞喜歡停在那電線的凹處,鳥瞰著池裡的動靜;珠頸斑鳩喜歡在那椰子樹上溫存,或者兩兩飛下池旁啜著水喝;紅嘴黑鵯喜歡停在右側的竹林上,吵鬧著誰才是該被選中的那位。

夜裡,黑眶蟾蜍甚至從路的那端,跳著來參加求偶盛會;而夜鷹則像是巡視各個領地似地,來回在不同區域裡飛著。於是,當將聲音藉由軟體轉化成紋路,牠們的叫聲彼此穿插著彼此,是同時地發聲,卻有著不同的頻率強度。

偶爾背景裡會來個車聲,有時遠方會傳了一陣犬鳴,安靜地聽著,會發現其實黑眶蟾蜍的演唱會總是需要一個自願者來起頭。而夜鷹時近時遠的叫聲,我幾乎已經在地圖上標下了他每晚的巡迴路徑。

不同時刻,我以眼睛及耳朵在同一張畫布勾勒出不同的風景,只是安靜坐著而已。

老家畢竟還是以務農為主,我習慣以候鳥做為時節的劃分,而農人則是以作物來表現出他們對於時節的看法。

在那個家中也種稻的年代,庭院並不是平坦的水泥地,而是略呈波浪狀,方便曬稻用。稻穀很「赤焰」,玩了一身後,往往惹得全身「熇煨」難受,小朋友一邊捉癢,一邊也得被唸為什麼總是那麼貪玩。

可是就是那麼好玩。

小時候跟在收割機後撿拾遺漏的稻穗,就像畫裡的拾穗人家般,但卻沒那麼浪漫。或許是隨著機械技術進步,遺落的稻穗少了,於是再也不需要小傢伙跟在後頭撿稻穗,取代的是一群群的麻雀,以及成對的斑鳩,它們總算可以合法地進入農田裡覓食,而不會遭到任何的趨趕。

收割後的稻梗,以前會被集中起來堆成像小山一樣,做成堆肥,而跳躍在堆積成的稻草堆,時而彈起,時而陷落,是最有趣的遊戲。綁好的一束束稻梗,則可以拿來當成城堡的材料,自我想像地在其中玩得不亦樂乎。

而後來利用稻梗做堆肥的人少了,多半直接燒掉當成灰肥,用來補充農地的肥力。這幾年燒稻草的人也變少了,變成用破碎機將稻梗切成小小段,灑在田裡,等待翻土之後,直接讓它在土壤裡腐爛變成肥份。

台灣的農業就是這樣子慢慢地隨著時代而轉變它的型態,甚至連種稻的人也少了。

收割後的農地,多半會再經過一次綠肥,才會再進下一期的稻作。而綠肥的種類甚多,豆科植物多半是首選,無論是紅豆、綠豆,重點在它根部固氮的根瘤菌,關於這個,一直到長大在書裡讀到,我才了解原因。

有時會種毛豆,而大盤會來收購,小時候也曾經跟著奶奶,一起剝著豆莢,假裝很忙,為的只是回去之後可能可以有好吃的毛豆。有時會用決明子,台語叫做臭青仔,決明子利目,用來煮茶味道極好,直到現在我仍然會用決明子煮個一壺,放到冰箱裡,在夏日炎炎時,甚為消暑。

隨著地區差異,綠肥也有很大的差異。中部地區在前幾年開始流行在田裡灑下波斯菊種子,沒多久,各色的花海便出現了。年初時的油菜花,年中時的波斯菊,花落後一切仍然歸回自然,一切景象的轉變,都有其承先啟後的意義存在。

都市裡的時節變化,往往是看著廣告才知道,該是元宵,該是端午,接著中秋,然後冬至;在鄉下的時節變化,只要往窗外看就知道,沿路的農景變化,該是結果,然後採收;該是翻土,然後插秧,景色會告訴我時節在變。

或者,再怎麼樣,那群在家裡田間出沒的鳥兒總是會說,「嘎嘎嘎,伯勞來囉!」,喔,秋天快到了;「咕咕咕~咕~跟我交個朋友好不好?」,這是斑鳩在追母鳥的叫聲,春天到了。千萬別聽信麻雀,它們一年到頭總是呱噪,所以話裡只有,「哎呀~今天我們上那裡去玩好呢?」

至於對付這群鳥兒,自然有我的一套方法。其實只要給我一棵桑椹,便可以找到一大群因為桑椹而來的鳥,於是,便可以好整以暇地坐在書房外的簷下,輕鬆地看著牠們。

這不是賞鳥,而是看著牠們如何生活。而我不只有一棵桑椹,於是來了一大堆鳥。

打從桑椹開始生產的時節,我們家便和那群鳥一起分享著這幾棵桑椹,桑椹結實成熟的速度極快,早晚各摘一次,隔天仍然又是滿樹紫黑色果實。既然吃不完,何不分享一些給那些鄰居鳥兒。

有些人總會有農家很愛使用農藥的印象,買回去的水果,又是用鹽水洗,又是如何如何。而「不長草的土地,怎麼長得出能吃的東西」,農夫們他們這麼說著。他們並沒有用趕盡殺絕的角度在看那些雜草,藉由長年來的經驗裡而形成的另一種生態觀。

與鳥分食桑椹也是,反正人吃不完,分點桑椹給小鳥吃是一樣的道理。

只是來的小鳥並非全都是為了桑椹而來,有形形色色的人,於是也有形形色色的小鳥。

麻雀躲在枝葉間悄悄地啄,白頭翁大剌剌地站著枝頭呼朋引伴,然後一起到電線上用嘴磨著電線擦嘴巴。珠頸斑鳩跟紅鳩則是在地上挑呀檢的,看順眼了才吃,其實他們搞不好根本不是來吃桑椹,而是來找配偶的,常常吃著吃著,就看到一隻雄鳥對另一隻雌鳥咕咕地點起頭求偶起來。

紅尾伯勞跟藍磯鶇也來了,他們不是要吃桑椹的,他們看上的是來找吃桑椹的小蟲。紅尾伯勞總會停在附近的枝上,咻地衝了進去,然後再飛回原來停棲的位置,那時嘴上便會多了隻小蟲;藍磯鶇陪著斑鳩在地上晃著,啄呀啄地,總看不到牠叨到了什麼東西。

大卷尾也會來晃晃,牠為的不是桑椹,是為了那些來吃桑椹的小蟲;後面林子裡的鳳頭蒼鷹也會來探探,牠為的也不是桑椹,更不是吃桑椹的小蟲,而是那一群吃得不亦樂乎的小鳥,那對牠來說,才是美味。

這是一種很便宜的誘鳥植物,被引誘而來的不單單是吃桑椹的鳥,吃小蟲的鳥,還有吃小鳥的鳥,當然,還有在旁邊安安靜靜地偷看牠們一舉一動的人。

我喜歡安靜地坐著看著,就像王維的句子,「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那時他己經辭官隱居終南,而字裡詞間他想表達的是什麼?有人解讀成走到逆境時,別放棄希望,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意,但我並不認為他是那麼蓄意地將如此勵志的意思,隱匿在這些字句裡。只是我相信課本上也多半是如此解釋,而學生也便此地背誦,視之為標準答案。

多麼可惜。

多麼閒適的詩,我從字裡行間嗅出了他歡喜的味道,想像著他閒坐而看著雲的樣子,而深切地欽羡他隱居在終南的生活啊。

作者

企鵝

台灣水鳥研究群成員,鳥故事杜撰者,以科學的角度觀察候鳥來去,嘗試以文字記述環境變遷,鬻字維生是理想,但常不可得。

>>個人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