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0月作客青島,一晚,與友人聚餐,多喝了幾杯酒。深夜仍不能睡,只好離開旅館,到附近海灘散步。
月正圓,可能是仲秋剛過了,還是馬上要來?月圓是春潮期,低潮時,綿綿沙灘,在月光下伸展開來,成千上萬的塑膠袋,羅列在沙灘上,是慶祝國慶的人潮留下來的紀念品,走幾步就會踏到一個,有的還有半滿的食物。滿胃的酒菜仍在發脹,塑膠袋像一具具蒼白的戰場傷亡,無人收屍,突然跳起來,壓在我胸口。
退走的春潮又澎澎湃湃的回來了,嘩啦嘩啦的抱怨著,每近幾尺就捲走了若干塑膠袋,漂在海上不知道要漂多遠?要漂多少時間?有些魚、龜、馬和鯨豚,會把它們誤以為水母吞下去。阻塞腸胃,不能消化,最後導致內臟潰爛。
我來來回回走了很久,鞋子溼了,潮水帶來的夜霧也把我頭髮弄溼了,口中早已焦渴難耐,回旅館的路上,好不容渴找到一家尚未打烊雜貨店,買了瓶清水。小店內我是唯一顧客,一邊喝水,一邊和老闆娘談天,我告訴她那些漂走的塑膠袋,她疲乏的臉上突然有種道歉的苦笑,彷彿在嘆息:「我們把這種垃圾叫白色恐怖。」
「白色恐怖」在台灣是個沾血的名詞,柏楊曾把那一段時間叫「讓媽媽流眼淚的時代」。因為政府警察可以隨時抓人而不犯法,這種政治行為造成的恐怖稱為白色,可能有別於黑道的非法和槍殺吧!
1949年我18歲,從軍中退伍,插班大甲中學高二,也許有人看我不順眼,告了一狀,就莫名其妙的被便衣警察關了2天,差一點槍斃。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我的罪名是什麼?1958年離台時也算奇蹟,像我這樣在台無直系親屬的人,是不可能離開的,能離開真像一隻漏網的魚,初抵美國2年常有種重複的噩夢:坐在飛機上,引擎已發動,轟轟作響,機長已宣布馬上起飛,但一切又突然靜下來了,機門再被打開,兩個便衣警察,帶著墨鏡,一臉陰沉,就是1949年那2位抓我的仁兄,走到我面前,命令我下機……突然醒來,一身大汗。像我這種人,如果關在火燒島上,熬不過2年,說不定就會鬱鬱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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