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上的一塊石頭 | 環境資訊中心
賈福相

書桌上的一塊石頭

2006年05月01日
作者:賈福相

史蒂夫來訪,他是一個詼諧的人,能把一件平凡的小事說得有聲有色,於是一個星期六的慵懶下午就變為值得留戀了。



史是美國人,在大學讀書時,因參加對政府的抗議遊行而被捕下獄遇。後來去法國讀完了博士,主攻非洲文學,現在是我們大學北歐語文系的教授。



我們一邊喝茶,一邊不著邊際的閒談。後來他逼著我解釋各種海蚌的性生活,從我書架上拿起若干年來我收集的各種蚌殼,一件一件的問。這也是數年來我們建立的規矩,每次見面,他要我談海洋生物,我要他談詩,要他談西方歷史上文人的韻事。



他從我書架上拿起一塊石頭,左看右看,撫弄了好久。「這是海螺還是海蚌?你從哪裏採集到的這個美麗的種類?是雌的還是雄的?」



「是雌的,也是雄的,是19801年從中國山東省賈家莊的河床上採到的。」



於是我對他講了關於這塊石頭的故事:



1980年5月我回到中國北方的故鄉。離家36年再回來,無論心理上有多大的準備,也有種「事事休」的感覺。原來有魚的小溪乾了,溪邊的垂柳失蹤了,那座年代久遠的石橋也不見了。



一個下午,我和三哥在河床上散步,我們默默無言,我們咀嚼著小時候在溪邊捕魚或游水的一切。當時空氣太重,心情太重,一開口,怕會流淚。



我無意中撿起這塊小石頭,褐色的,平滑細膩,一條朱砂紅的紋路,環石半圈,終點又放射出五條彎曲線紋,像一朵乾了的月季花。三十六年前,在溪邊真有一大簇月季的。每年暮春,月季花盛開,白的、紅的,我還記得那種特有的淡淡的幽香。



三哥把石頭接過去,用他的衣襟擦了又擦,彷彿要擦進三十六年的離情,要擦出三十六年的苦難歲月,人生是不是越擦越無奈?當他遞還我的時候,這塊小石頭就有了光澤。三哥說:「把它帶回加拿大去吧,這至少是家鄉的東西,我們小時候的家,真是甚麼也沒有了。」



三哥已於今年四月去世,我竟未能與他見最後一面。死時他六十六歲。



史蒂夫聽完了我的故事,他灰藍的眼神有些潮濕。他輕握了一下我的手,告訴我他也有一個哥哥,但是因為政治意見不同,二十多年他們都沒有往來。他是和平主義者,主張人權平等。他哥哥卻是「來福槍俱樂部」的成員,主張種族淨化。他哥哥一輩子都沒有離開老家(美國南方密西西比州),兩個月前因心臟病去世了。這還是一個住在芝加哥的友人告訴他的。



我們沉默。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十二月的陽光從西窗爬進來,把窗外禿了的樺樹印在地毯上,那麼模糊。搖動的光與影之間有著淡淡的溫暖。



史蒂夫離開的時候,我們只說了聲再見。